蝴蝶死去我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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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台北的咖啡屋变成了女野人,我打那个男人。
  我失了风度吗?我令人侧目吗?我需要检讨吗?
  不,我不后悔。因为这件事是在证明:我活着,有血有肉地活着。
  我的童年生活是在台湾东部一个孤儿院里度过的,那段并不幸福的童年生活让我记忆犹新。
  大概是在我六七岁的时候,我突然成了一个孤儿,被送进了花莲一家孤儿院。那时花莲仍然是台湾最美的地方,但因为局势动荡、经济萧条,而并没有得到足够重视,孤儿院的条件很差。
  我小时候性格孤僻,与孤儿院生活格格不入,但我必须学会乖,因为如果不乖,就要挨打。
  记得一个星期六的早上,早餐之后我回到宿舍,看见舍管在追逐一只美丽的蝴蝶。要知道,台湾盛产蝴蝶,我们这所坐落在山区的小孤儿院,也常常会闯入蝴蝶。那仿佛是一只黄裳凤蝶,翅膀很大,颜色炫黄,美丽无比。她的身后还陆陆续续跟着几只小一点的蝴蝶,同样很美丽。
  我小心地看着舍管捕捉这美丽的生灵,她从网里将一只只美丽的蝴蝶相继取出,然后用大头针穿过它们的头和翅膀,用针将它们固定在厚纸板上。
  这是多么残酷的方式,她并不先杀了它们,而是活活地把它们固定,让它们等死。
  那次以后,我曾经独自走进矮树丛许多次,去寻找这些可爱的生灵。渐渐地,它们不再怕生,聚集在我的周围,有些胆大的蝴蝶还在我的头、脸和手上停留。我喜欢蝴蝶。
  有一天下午,我终于忍不住,趁舍管不在时偷偷溜进了她的房间。她一直喜欢收集蝴蝶制作标本,我看到了那些厚纸板上被大头针钉着的蝴蝶。有一只大概是刚刚被钉上,翅膀显然在动,我伸出手去碰它的翅膀,一枚大头针被我弄掉了。
  我以为那只蝴蝶会开始振翅逃命,可是,它没有动。我小心翼翼地把另一枚大头针也拔下,它还是没有动。当我把全部的大头针从它的身体上拿走后,它似乎哆嗦了一下,但是,它还是平摊着翅膀,匍匐在纸板上,它不肯飞了。
  后来的事情可想而知,舍管从菜园子回来后开始对我大骂。
  我站在那里,默默地忍受着舍管的辱骂,但是一句也不敢反驳。最后,她拿起厚纸板打我的头。各种蝴蝶碎片散落下来,像下雪。
  我在孤儿院一直待到10岁,后来,被一对夫妻收养,离开花莲,去往台北。养父母对我管教很严格,也是动不动就打骂。但我在孤儿院已经学会了沉默,我按他们喜欢的去做。努力学习,拼命拿好成绩。后来,我进国中,考上大学。
  就在我大学快要毕业那年,我的养父母在印尼旅游,遭遇海啸不幸去世。
  我一度非常难过。少年失怙已经很悲惨,养父母也意外遇难。大学马上就要毕业,老老实实的乖女,怎样才能在千军万马闯关的台北找到工作?暑假时,我一个人待在家里,那一年,台湾下很大的雨,我在家里做家务,忽然听到有人敲门。跑去开了门,没想到的是和我做了很久邻居的润明。他满面雨水,小心翼翼地对我说:“别太难过了。”我愣了愣:“还有什么事吗?”润明抹了一把脸,说:“没有什么事,我刚才出门时看到你一个人在房间待着,忽然就想告诉你这句话。”
  我眼眶开始湿润,润明笑笑说:“有什么事情可以来找我,我可以帮你忙。”然后,他发动机车,开走了。
  我和润明有了一个平淡的开始。润明爱玩,动不动就和朋友出去。但他从来不带我去,因为我是“乖乖女,不会玩,没意思”。我不介意润明去玩,毕竟我们生长在不同的环境,喜欢的东西有所差别,他没必要整天陪我,他也应该找点他的乐子。3年后,我们准备结婚。这个时候,我忽然被查出患了乳癌。我才23岁!起初,我和润明都不相信23岁的女生怎么可能会得乳癌。但是几家医院检查以后证明,我真的很不幸。
  我平躺在医院的手术室。麻醉过后,绿袍的麻醉师在用针刺我的胸,问我痛不痛。
  我说:有一点痛。
  医生隔了一分钟,又来刺我,问我痛不痛。
  我说:还有一点点。
  医生加大了麻醉药的剂量,又刺了几针,我感觉不到痛了。
  这时候他们开始做手术。
  那次手术的经历,最让我难以忘记的不是我的左胸被切开,肿块被拿掉,皮肉被揪起、缝合。我无法忘记的是那根试探我是否还有痛感的针。它刺我,直到我习惯了那种刺,直到我说:我不痛了。
  我觉得我很像童年时代的那只蝴蝶,还活着,但是,感觉不到痛了,不想再动了,也没有飞起来的欲望。
  那一年,台湾的雨仍然很大,我和润明坐在咖啡馆里,他向我摊牌:“我确实和别的女人好了,她怀了我的小孩,你,你能生吗,瞧你的身子。”我看着润明的眼睛,那双眼睛还是那么浓黑,但是它却变得无耻。“我不能和一个没有胸部的女子结婚。”他看着我,带着怜悯和嫌弃说:“你多保重吧,我们的关系到此为止,我走了。”
  我说:“你等等。”
  在那一瞬间,我站了起来。不知是什么力量驱使,是愤怒?是委屈?还是不平?我忽然抓起咖啡馆的菜单,像打动物那样去打润明。接着我又用咖啡泼他,上前去撕他的衣服,咬他,踢他。我失去了一个淑女的风度,像野兽一样把怨气一股脑地化为了暴力。咖啡馆里的人都呆住了,一时之间,他们忘记上来拉我,一任我疯狂地用武力去对付那个辜负我的男人。我一边打一边大哭,那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号啕大哭。
  眼泪洗刷了我,润明走后,许久许久,我待在咖啡馆里,没有动。
  有一位侍者小心翼翼地上前替我续了杯咖啡,她迟疑了半天,终于轻轻地对我说:“小姐,不要为不值得的人生这么大的气,书上都说,当你不再爱一个人,你应该云淡风清地看待一切。”
  我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但是,所谓的道理,都是说给人的理智去听的,而一个女人,在被男人抛弃和背叛的时候,她最想做的只是:打死他。
  我遵从了一次自己的情感,在台北的咖啡屋里变成了一个女野人,但我不后悔,因为这件事是在证明:我活着。
  我在有血有肉地活着:有感觉、有痛楚地活着。有仇必报,有怨必发地活着。
  4年以后,我来到日本,成为一名图书馆管理员。我还是像从前一样,过着规律清淡、按部就班的生活。像别人看到的那样,我是一个沉默、文静、害羞、不善言辞的小女子。他们也许觉得有这样外表的女子,应该是逆来顺受,对生活从无反对意见,并且相当柔弱的人。但是,他们不知道,我心内有火,手中有力量,如果再次遇到伤害我的人,我还会大力地吼出来:“我打死你,快给我滚开!”
  我不是纸板上的蝴蝶,我没有自我麻痹。
  我是人。
  (浩子摘自《知音女孩》2007年第10期,安玉民图)
(作者:吕默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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