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岁的幸福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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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16岁,刚上高一。我记得那年的红叶特别红,车在公路上疾驶,我眼望车外,用余光仍能看见爸爸脸上隐隐的兴奋,这让我很不安。
  每年秋冬季节的某个星期天,我都会随爸爸去一个叫关门山的医院看望妈妈,那是一家精神病院。每年的秋冬,妈妈基本上一个人在那里度过。
  我知道爸爸隐忍的喜悦不是为了妈妈,所以一路上,我窥探着、观察着。爸爸刚过40岁,已经驼背了,鬓角处的白发像深秋的霜。直到我看见了她,她当时穿着洁白的护士服,盘着一丝不苟的发髻,静悄悄地伫立在我们身后一会儿,然后轻声问爸爸:“你刚来吗?”父亲瞬间挺直的背和回首间满脸的阳光,让我一下洞晓了其中的秘密。爸爸郑重向我介绍:“这是你妈妈的特护,快叫李阿姨!”她叫李晓芳,对我露出妈妈一样慈爱、温柔的微笑。那时我的妈妈正在面容狰狞地大吼。于是我哭着冲了出去,因为我突然觉得爸爸和妈妈都是一样的可怜。
  爸爸上医院看妈妈的次数逐渐多了起来,有时候一周两次,每次他都是打发司机回来,他在那里留宿一晚,这是几年没有出现过的情景了,外公外婆都为妈妈高兴,尤其是妈妈的同事韩齐伯伯,他曾经为了妈妈跟爸爸大吵过,他们都说妈妈这次一定能痊愈。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也许这是更大的灾难的开始。妈妈因为病,已经变得多疑善变,如果让她看出点什么来,对妈妈来说是毁灭性的。
  国庆长假,我对爸爸说:“我们俩一起陪妈妈几天好吗?”爸爸说:“那你的功课怎么办?”我坚持着,也许一向温顺的我,脸上的坚决和隐隐的敌意击中了爸爸,他叹了口气,同意了。
  在关门山的第一个晚上,妈妈虽然还认不出我们,但是情绪很稳定。爸爸嘱咐我好好做作业,他要出去逛逛。我尾随他和那个李阿姨走进了旁边的树林里,却连冲到他们面前的勇气都没有,只是倚着树,无声地哭……
  第二天中午,李阿姨给妈妈打了镇定针,若无其事地走开了。半个小时后,妈妈不但没有安然入睡,反而歇斯底里地乱喊乱叫,甚至张口咬了爸爸的胳膊。妈妈整整折腾了一个下午,直到又到了打镇定针的时间,我眼泪汪汪地乞求李阿姨,让她想想办法,让我妈妈安静下来,她柔声对我说:“孩子,没事的,很快就没事的。”
  我在她转身走向病房后,拾起了她刚刚扔掉的镇定剂的药瓶,接着惊惶失措地跑向病房……我在她给我妈妈注射的刹那,打掉了针管,声色俱厉地斥责她:“为什么把我妈妈的镇定剂换成了兴奋剂?”
  李阿姨的脸色一下变得煞白。爸爸颤抖着手接过药瓶,在我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表情前,他反手给了李阿姨一记耳光。那一刻,妈妈出奇安静地呆坐着。
  我并没有把这件事情张扬出去,我知道有些东西缄默的重要性。像现在,单单我用凌厉的眼神,就让爸爸和李阿姨羞愧不已,他们已经彻底丧失了面对我的勇气。
  不久,李阿姨调走了,妈妈换了特护。爸爸好像在这次事件中深刻反省了自己,他并没有因为李阿姨的离去,减少了去医院的次数,我越来越相信,妈妈很快就会彻底痊愈的。
  以后的岁月里,妈妈再也没有去过那家医院,她的病并没有痊愈,但是好像越来越轻,单纯用药物就能恢复得很好。我一直在学校寄宿。大学四年,我很少回家,从电话里听妈妈讲,爸爸工作很忙,她有事会找韩齐伯伯帮忙,我心里不由得萌生出一种复杂的情绪来,也许那韩伯伯比爸爸更关心妈妈。
  后来毕业了,我留在了省城,几乎每年都接妈妈出来住一段时间。爸爸依然很忙,他经常到离我这儿不远的省水利厅开会,但他好像从来不打算过来看我。
  慢慢地我恋爱了,对男女之间的情爱有了更深的体会,爸爸妈妈之间那种淡淡如水的情感让人觉得揪心。我甚至无端揣测:会不会爸爸还在跟李阿姨藕断丝连?这样的剧情我看过太多。年少时,我渴望家的完整,现在,我懂得了完整背后更大的残缺。
  去年冬天,爸爸出了车祸,我一下慌了神,急急地陪着妈妈一起往回赶。我一下想起,从16岁开始,我漠视了他这么多年,心里恐惧到了极点:他不会就这样扔下我,就这样走了吧?那几个日夜,我陪着妈妈哭,陪她一起在医院的走廊里等待,我呆呆地望着手术室红红的灯,我乞求上苍:假如他能平安脱险,我愿意抛弃一切的芥蒂,做他最乖的女儿!
  后来,爸爸还是走了。我想:他一句话也没留下,就这样决绝地离开,一定是上天在惩罚我。假如他能再看我一眼,再能说一句话,他说出来的一定是:他从来没有怪过我,他一直爱着我。我在老家待了半个月,每天待在他的书房里,整理他的遗物。我用颤抖的手打开他的日记,上面的细节对我来说,清晰如昨,却让我忍不住失声痛哭:
  
  1996年10月2日,星期三
  
  樱子举着兴奋剂的瓶子冲到我和晓芳面前时,我在那一瞬间打了晓芳一巴掌。那时的我几乎失去了理智,我爱晓芳,恰恰爱她的善良,我知道在妻子生病时和从前的老同学邂逅,而且相恋,是多么不可饶恕,可是我实在压抑太久了,一个精神病人反复无常的纠缠,让我感到窒息。
  樱子的举动把我彻底打倒了,我无法相信晓芳的话,我拿了针管里残留的针剂去化验,结果并不是兴奋剂,樱子只是用一个兴奋剂的空瓶子诬陷晓芳,这孩子在用一种特殊的方式捍卫自己的家庭。面对一个孩子的阴谋,我由衷地恐惧,假如我再向前走一步,就会毁了她的一生,即使我有10次生命,我也只愿意给她幸福……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10年前,我观察到每天中午即使打了镇定剂,妈妈还是哭闹,于是我就抓住这个契机,用口袋里事先准备好的兴奋剂空瓶诬陷李阿姨。原来那时他和李阿姨就识破了我的诡计,我一直以为他们是害怕被我揭发,才表面上分手了,实际上爸爸却是为了我,任何的情感他都割舍得干干净净了。
  有一次,我问妈妈,最初是什么起因让她精神上出了问题?妈妈沉吟了一会儿,却很坦白:“那个时候,我跟你爸爸老是吵架,在感情上就很依赖你韩伯伯,虽然并没有出轨,但是我的确爱上了他,他也爱我,他的妻子就跑来跟我大吵大闹,还把我写给他的信贴出来。后来你韩伯伯离了婚又来找我,但是你爸爸仍然不离不弃。但是,你知道女人的心总是跟爱一起走的,所以……”
  我如雷轰顶—原来,所有的一切并不是如我想象,爸爸从来没有对我说过妈妈的一句不好,而他也从来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只是默默忍受着这一切!
  我常想,如果没有那次兴奋剂事件,也许爸爸和李阿姨、妈妈和韩伯伯就会拥有他们真正的幸福;如果有了那样的因果变迁,爸爸也许就不会刚50岁就溘然长逝;如果……我不知道每个如果的后面还有多少种结局,但是这一种肯定是我不想要的。每个人的一生里都持有的是一张有去无回的单程车票,所以错了的事,就永远无法再回头。我只能在之后的日子里,慢慢受着来自于内心深处对自己曾经错误的惩罚……
  (刘遥远摘自《当代青年》,安玉民图)
(作者:陈 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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