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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1999年9月，我从西南师范学院美术系毕业后回到家乡的小县城做了一名美术老师。每天教学生涂涂画画，我感觉这与我从小就有的当画家的理想相差甚远。我有几个同学毕业后去了深圳，来信时把深圳描绘成人间天堂，慢慢地，深圳成了我最向往的地方。刚过完春节，我就接到同学的电话，说他们附近有一家玩具厂正在招工，要我火速赶去。我不顾父母的强烈反对，毅然辞了职，义无反顾地奔向我梦中的天堂。
然而，等我赶到深圳时，迎接我的却是那家位于龙岗镇的玩具厂已经停止招工的消息。召唤我到深圳的那位同学帮我租了间转身都困难的小阁楼，让我暂时安顿下来。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不停地奔走在各家工厂之间，到晚上才疲惫不堪地回到阁楼上。但我一点也不垂头丧气，我相信我自己。半个月后，我口袋里的钱所剩无几了，我这才感到了惊慌。我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龙岗镇太小了，机会也太少了，我应该去更大、机会更多的地方寻找属于自己的位置。
2000年4月5日，我到了深圳市区。走了好几个人才市场，填了数不清的表，我却仍然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我的倔劲上来了，我不相信自己在偌大的深圳就找不到一份工作。一天，我在报纸上看到一家皮鞋公司招聘设计员，我迫不及待地赶了过去。没想到我还是晚了一步，人家两天前就不再报名了。我实在不想放弃这次机会，和门卫磨了大半天，最后听说是老乡，才把我放了进去。
楼上楼下跑了四五趟，我才见到负责招聘的主任。一口气背完自我介绍，我才发现自己脸上满是汗水。也许我的真诚使他动了恻隐之心，他取出一张表让我填。我把填好的表推给他，他边看边说：“不错，这字写得很漂亮，回家等着吧，有消息我们会通知你的。”
接下来的日子，我天天泡在图书馆，恨不得把所有的关于皮鞋设计的书都看完。尽管上大学时我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但设计皮鞋，我却没有做过。几天下来，我不知不觉对皮鞋人了迷。我想，看到满街的人穿上自己设计的鞋，该是一件多么令人高兴的事啊。
一周之后，我终于接到那家皮鞋公司打来的面试电话。第二天，当我赶到那家公司时，走廊上早已挤满了人。今天的面试由总经理亲自主持，可见非同一般。走廊里静极了，我都听到我的心跳声了。
“周舟。”听到叫我的名字，我深吸了一口气，在心里不断地给自己打气：“镇静、镇静。”
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总经理问了我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做鞋?”
“因为我喜欢。”
“喜欢的东西很多，我想知道你说的喜欢真正的含义。”
“我喜欢一切有生命力的东西。”
“生命力?不错。可皮鞋只不过是用来走路的，它有吗?”
“有!皮鞋会跳舞!”我突然冒出这样的一句话来。
“皮鞋会跳舞?这真是一个新奇的说法。”总经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一双精美的皮鞋，顾客在穿上它的时候，都会有一个好的心情。我曾在商场留意过那些穿上新鞋的顾客，几乎每个人都会穿着新鞋走上几步，有时还会转几个圈呢。这个时候，你能分清楚是人在跳舞，还是鞋在跳舞?”
当天晚上，我接到电话，要我第二天就上班。第二天我一到公司，秘书就把我领进了总经理办公室。总经理一见我就笑着说：“好啊，连鞋都会跳舞的周舟，现在我就等着你的会跳舞的皮鞋了。不过，试用期三个月。这期间，你必须通过三次考试，你能行吗?”他拿出一双皮鞋放在我面前，说：“这双鞋是公司3年前推出的一款皮鞋，退货率很高。你能不能找出其中的原因?我给你一周的时间。”
一连几天，我抱着那双皮鞋左看右看，却总也找不到答案。眼看时间只剩一天了，我急得寝食不安。同室的琳琳见我着急的样子，就说：“光看有什么用，你不如穿穿试试。”我一拍脑袋!怎么没想到这个办法?当天，我就穿着那双鞋上班了。这一天那双鞋让我受够了苦，晚上，我发现脚后跟都被新鞋磨破了，一双脚酸痛得要命。我再次拿起这双鞋，看到它厚硬的鞋底，我想，我找到答案了。
第二天一上班我就去了总经理办公室。总经理问：“找到答案了?”我点点头，取出那双鞋，不慌不忙地说：“这双鞋设计得很精美，从外型上来看无懈可击，它的错误出在选材上—o用软真皮做鞋面，鞋底也应该是软底才对，这样顾客穿起来才会觉得舒服。可这双鞋却用了这种厚硬的鞋底，两种材质不吻合，导致了这双鞋的失败。”
听完我的分析，总经理微微笑了一下，说：“你通过了我的第一次考试，成绩不错。今天你正式到设计室吧。”二
设计室已有7个人，我的桌子摆在靠门最边上的位置。我进去的时候没有人作出反应，每个人都专心做着自己的事。那时候，皮鞋市场竞争很激烈，虽说公司在当地有些名气，但具有实力的竞争对手就有三四家。公司的设计部一直拿不出独特的设计，使得公司产品在本地市场占有率不能超过对手。所以，设计室就显得更为重要，这次招聘的初衷就是想得到不同凡响的设计，抢占外地市场。，
我到设计室不到一个月，就传来好消息：美国某集团公司的亚洲采购商要在深圳的几家大皮鞋公司采购皮鞋。据说，这次采购数量占到了年采购总量的40％。但最后的订单下给谁，比例是多少，还要等到采购商实地考察后再作决定。几家皮鞋公司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试图以最优秀的设计赢得这次竞争，公司对此也非常重视，专门召开专题会议，要求设计室一定要拿出最好的设计，确保得到订单。
为迎接尊贵的客人，公司专门放假一天，把公司里里外外来了一次大清扫。第二天，客人来了，没想到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小姐。小姐姓李，说话处事干脆果断，举手投足自然大方，显出成熟女人的沉稳镇定。参观完公司后，她笑着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要求：“我想让贵公司为我设计制作一双皮鞋，可以吗?我希望一周之内能穿上它。”总经理满口答应了，并保证将由最优秀的设计师精心设计。
谁都知道，李小姐随口说出的话十分重要，这可与订单直接相关。同时，李小姐给其他几家公司也提出了同样的请求。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斗就要打响了。让我意想不到的是，总经理让我设计李小姐的鞋。
我傻了。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我，总经理是不是要出我的洋相?但事到如今，我只能咬牙拼了。连熬了三个晚上，画的图纸堆成了小山。躺在床上，我的眼前也一直晃动着李小姐的那一双脚。给李小姐量尺寸的时候，我用手摸过她的脚，脚掌有很厚的茧，脚趾和脚踝也有些变形，我想，也许是因为常穿高跟鞋的缘放，长期穿着这样的鞋，肯定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我能不能为她设计一款好看又舒适的皮鞋呢?
一天下班时，办公室的吴姐拦住我，要我这个设计师陪她去买鞋。在商场东挑西选了好半天，吴姐也没挑到一双中意的鞋。她边挑边抱怨说：“现在的鞋，多得让你看不过来，但要买一双真正舒服又中意的还真难。样式新潮的，鞋跟又太高；鞋跟合适的，样式又太土气。哎，我说舟舟，你设计的鞋若把两者的优点结合在一起，我敢保证肯定畅销。”回去的路上，我一直想着吴姐的话。突然，我脑子里有了一双鞋，它愈来愈清晰。回到出租屋，我马上就画出了效果图。这是一双三分跟、前镂花、后细袢的黑皮鞋。沉稳中透着时尚，流行中藏着个性，十分切合职业女性特殊的气质。尽管我认为不错，但不知人家怎么看，毕竟这是我的第一双鞋。它太一般了，与其他鞋放在一起毫不起眼，除非穿上它才能感觉得到它与众不同的舒服。
我抱着鞋去总经理办公室，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让总经理过目。他拿着皮鞋看了半天，最后点点头，说：“都这时候了，就这样吧。”看得出，他对我的设计不太满意。
几天后，李小姐公布了向各公司采购的份额，我们公司只接到很少的订单。我难过得直想哭。总经理似乎早就料到这样的结果，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安慰我不要难过。
第三天上班时，总经理叫我去一趟。在他的办公室，我意外地又见到了李小姐。她叫我坐下，伸出脚让我看。天啊!她脚上穿的正是我设计的皮鞋!李小姐笑着问我：“听说这是你设计的第一双鞋?”我点点头。她站起来，走了几步，随后说：“这双鞋很好，它让我感觉很舒适。贵公司有着一流的设计师，我相信会设计出一流的皮鞋。希望我们今后多多合作。”
我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感觉好像做梦一般。总经理说：“说真的，你设计的那双鞋，我当初一点也没看上眼。告诉我，你怎么想到做这样的一双鞋?”
“我认为，穿着最舒服的鞋，就是最好的鞋，”
总经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说得太好了，我想，公司的产品一直不能占有市场，恐怕这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这次你不但为公司赢得了荣誉，还让我茅塞顿开，真得好好谢谢你啊。”三
通过了两次考试，我暗暗松了一口气。虽然不知道接下来的考题是什么，但我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害怕了。7月份，公司要参加在北京举行的新产品发布会。这次的发布会很关键，有许多商家现场订货。公司对这次新产品设计很重视，要求设计室在最短的时间内设计出十款最好、最新的皮鞋。当天，总经理特意到设计室，表明了他对这次设计的要求：既要好看，又要穿起来舒服。临下班时，他把我叫进办公室，给我出了第三道考试题：“这次你一定要拿出3个设计，你有信心吗?”“3个?总经理，这样重要的设计你还是交给其他人吧。他们比我有经验，我真的不行。”总经理打断了我的话：“不行也得行，这是你的第三道考题。”
说心里话，前两次的过关是我误打误撞，很侥幸、很偶然，可这次要我一下拿出3个设计，还要拿到北京参加发布会，我心里真的一点底都没有。我想总经理也太“狠心”了吧，设计室那么多人，干吗非得要我一个人拿出3个设计?因为上次为李小姐设计皮鞋，设计室的其他人早就对我有意见了，我找他们讨论问题时，人家就会阴阳怪气地说：“你是名设计师，还有什么不懂的?今后，我们都要听你的了，这间公司也要变成你的了。”
听到这些话，我气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晚上下班回去，连饭都吃不下。琳琳说：“总经理信任你，是好事啊。你做你的事，管别人怎么说干嘛?”
是啊，总经理信任我，我没有理由不好好干。那段时间，我脑子里整天装的全是皮鞋，有时半夜三更有了灵感，也会赶快起床画出来。害得同室的几个姐妹睡眠不好，对我怨声载道。
没日没夜地熬了20天，设计图堆起来像一座小山，我精挑细选了3个交了上去。满以为这下可以松一口气了，没想到打样的时候却找不到我所设计的那种颜色接头。怎么办?是放弃这个设计，另换一种?这是我最得意的设计，要放弃它，我还真舍不得。改用其他颜色的接头，会使整个设计看起来不伦不类。
我拿着这双鞋，真不敢相信是我的作品。可它美中不足的就是那么一点，该怎么办呢?还没等我想出办法，桌上的电话响了，我这才发现屋里的人都走光了。
这时，和我住在一起的琳琳走了过来。“喂!你可真够用功的，怎么还没走?今天是什么日子，你忘了吗?快点!都等着你呢。”我这才记起今天是我的生日。赶回宿舍，我们到大排档炒了几个莱，喝了一瓶酒，就算过了生日。几个人在街上又闲逛一会儿才回去，琳琳她们说有礼物送给我，原来是一个装满，大大小小面包的篮子。“大设计师，这个礼物够特别吧?你看，这篮子也是面包做的，面包里面又是面包，连篮子都可以一起吃下去。好玩吧?为了配合你的熬夜计划，我们特意订做的。”
我是从来没见过这样新奇的面包，面包还是原来的面包，味道也还是原来的味道，但这样用面包篮子一装，就显得它与众不同。吃着面包，看看篮子，再看看鞋子，总想找出它们共同的东西来。突然，一个念头在我脑子里一闪：何不用同一种皮料做装饰，来替代原来的接头?
我抓起笔就画起来，连着画了好几种，最后，我确定了一种弧形的设计。它既美观，又能遮住皮料缝合的痕迹，起到固定鞋面的作用。最后的成品出来了，简直就像一件精美绝伦的艺术晶。四
期盼已久的发布会终于到来了，我们公司送展的10个新产品有4个获奖，其中我设计的就有2件。那款“面包灵感”的设计，因用料考究、设计巧妙，获得了本次大会的最高奖，也赢得了最多的订单。
这次成功让我这个无名小卒一下成了公司的知名人士，公司也名声大震。虽说同室的师哥师姐还是对我没好脸色，但他们脸上再也没有了先前的那种不服气。很快，市内的几家大商场都摆出了我设计的皮鞋。从橱窗里看到它，是那样的美，让人一看就忍不住想拥有。像做梦一般，我真的创造了奇迹!
公司为新产品顺利上市开了个表彰会。在会上，总经理说：“大家知道，这个新产品是设计室新来不久的周舟设计的。也许有不少人在私下里骂我，放着公司那么多有经验的人不用，为什么偏偏要用一个刚来公司的年轻人?是的，小周是刚来，也许对设计皮鞋还不大了解，我之所以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她，是因为我要你们从她身上看到一种你们正慢慢失去的东西，那就是活力。
“她来公司应聘的第一天说的一句话，深深地打动了我。她说她之所以做鞋，是因为她喜欢；她之所以喜欢是因为皮鞋能跳舞!皮鞋能跳舞，你们中谁有这样的想法?听起来是有点新奇，但这种激情正是我们干事业必不可少的。做任何一件事情，不能光凭经验，还要用心，这就是我想让你们明白的道理。鉴于小周的突出表现，公司决定给予她物质奖励。小周，别不好意思，上台来吧。”
我慌忙走上台，站在那里不知怎么办才好。第——次面对这么多人，我紧张得汗水都出来了。总经理把奖品发给我时，我鞠躬说了声“谢谢”，就想下台。总经理拦住我说：“你不想打开看看吗?”
我用发抖的手打开包扎得很精美的盒子，我激动得泪水汹涌而出：我的上帝!盒子里躺着的是我设计的那双精美绝伦的皮鞋!
还有什么奖品能比这个更有意义?我穿上新鞋转了几个圈，嗯，不错，感觉好极了!似乎它真的带着我一起跳起舞来，越跳越高，越跳越快，想停也停不下来……
(韩红贞摘自《恋爱婚姻家庭》
2001年第12期)
（作者：周 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