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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一同进入恒远集团后的第四年，我大学时代“住下铺的姐妹”，成了我的顶头上司。
上司有一个古怪精灵的名字，叫“良伊豆”，听上去与“伊豆的舞女”相关，像个日本名字。
良伊豆自己也解释说，她的父亲确实是一个川端康成迷。整个大学期间，我和我的室友叫她“绿豆”、“红豆”、“黑豆”、“青豆”，一切依我们当时的心情定，良伊豆一律笑纳。她的宽宏大量和领袖气质，遂使我俩成为死党。
想当年，我们都是恒远集团无依无靠小人物的时候，两个孤单的女孩去酒吧喝百威，半醉不醉之际，都要说一些酒话。良伊豆的酒话是：“如果你先结婚，我一定要去你们家蹭饭吃，把你们家当免费小食堂。”我的酒话通常是：“苟富贵，勿相忘。小红豆你若是做了官，主管我们，一定要担待姐姐则个！”良伊豆握着细长的啤酒瓶笑，“会有那么晴朗的一天?你放心，如果我做了你上司，一切规章制度订出来，一定拿姐姐你‘祭刀’。”那时候，我们笑作一团，总以为除了蹭饭的前景，一切都是海市蜃楼，两个小人物的友情一直会延续下去，直到我们成了上了年纪的“金婆婆银婆婆”。
但是忽如一夜梨花开，良伊豆忽然被任命为部门经理，有了自己的独立办公室，她从大办公室里搬出去的那…天，我拉着全体同仁一定要喝她的庆功酒，良伊豆首次有了为难之色，她说：“我不想这么张扬!事情还没做哩……”我仗着与她八年的死党关系，硬是拉着她去了蓝梦酒吧，在那里，七八位同事一齐欢呼：从此我们小人物也有了代盲人。
当然，我也不忘旧事重提，说起“苟富贵，勿相忘”的诺言；趁着酒意，我又炫耀了自己与良伊豆的铁姐妹关系，说了良伊豆的许多大学时代的趣事，包括与那“合过饭盒”许久的男生分手后，拉着我在月光照彻的操场上一圈一圈地走，走了整整一夜且说且诉排遣郁闷；包括英语要重修，良伊豆不服气硬是提了两瓶酒去英语老师处，让她从卷面上找出至关紧要的一分，由此英语老师说，此乃巾帼考生中勇气卓绝之第一人；包括在校游泳池里泡过一夏天后，我们俩终于学会了“狗刨式”泳姿，从此成为“水；中健将”一族……那一夜，良伊豆随大伙儿一起笑，但我总觉得她的笑意有些不自然。我这个粗心人也没往心里去。
事实上我已种下了与女上司关系尴尬的种子。一年后有高人指点我说：在庆贺朋友兼上司的庆功会上，以上司的种种不成熟行径来证实你们关系的“黏糊”，是最蠢的一件事。新晋上司最怵由此授人以柄，认为她将厚此薄彼，聪明人都知道，“当朋友成为上司，你就要忘掉与她一起经历的且歌且泣的往事。”每位新晋者都希望她的过去是“白板”，七彩生活从晋升的这一天开始，我这憨女竟让她回忆从前狼狈往事，这根弦本是碰不得的，我却铿锵弹了一夜，良伊豆心中不快，也在情理之中。
之后我还做了许多蠢事。事实上，在良伊豆升迁一年内，我根本没把她当成上司，还把她当铁姐妹。，我几乎想跟所有人提起我们在大学期间睡过一张双层铺。有人信了，有什么事就托我去跟良伊豆说情；有人不信，好吧，我就天天往良伊豆的独立办公室跑，与她私语，让玻璃门背后的那一双双眼睛看看清；我黎某人可不是能将瓶盖大的事实发酵成锅盖大的吹牛精。
良伊豆忍耐了又忍耐，终于禁不住提醒我说：“黎燕，部门有部门的规章制度，我老是不驳你的面子，让犯了错的人轻松过关，我将来如何服众?”“如果你没有特别要紧的事，就别到我的办公室来串门，你不怕别人说你马屁精?”
我笑嘻嘻地接茬：“我不怕，难道你怕了?”
良伊豆见我如此不开窍，只有一胁bt郁地叹一口气。我也收起笑脸说：“良伊豆你真令我失望，别人做了官就怕陷入无尽的孤独中，我这个朋友不怕闲言碎语，坚持与你保持亲密关系，倒好像陷你于水深火热之中，好好好，我除了交报告，从此不踏人你办公室一步就是了。”
我摔门离去时，感觉到良伊豆无言以对的眼神，近乎感伤地停留在我的肩头，她好像想开口挽留我，理性却让她止步了。
我一头撞进了离经理室最近的洗手间，热泪滚滚而下。
我和良伊豆明显疏远了起来。但这仿佛还不能令良伊豆满意，她做了两件更让我灰心的事，一是年终承包奖发到我所在的小组时；兑现的是奖金的下限，而非上限，这让我这当组长的无地自容，而小组成员更是抱怨“与经理的姐们儿”分到一处，所以令经理“另眼相看”。我只好把自己的奖金匀出一半来，来堵人言的漩涡。另一件事是出国进修40天的名额，所有的人，包括副总经理都认为该我去，良伊豆却力排众议，让杨蒙去。消息传来我只有苦笑：小红豆已经不是原先单纯的小红豆了，为了证实她并不偏袒我，真的开始“大义灭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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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理解了“上司就是上司”这话里所包含的无尽深意。不错，良伊豆是我多年的朋友，如果解决了我们的分歧，她可能仍然成为我的闺中密友——但，我们根本性的分歧恰恰在于，我非常感性地认为，私人关系可以使上下级关系进入新境界；良伊豆却理智地意识到，私人关系运用于上下级关系只能惹起无尽口舌，最终成为工作的障碍与祸害，她希望我像对前任上司一样对待她，叫她“良经理”，而且支持她像对待一名普通下属一样对待我，只在眼神中流露一点默契。
我偏偏没有这样做，于是，这造成了我们俩之间的无尽尴尬。静下心来仔细思量，我承认，也许不能尽如人意的关键，在于我，在于我的得意忘形和不谨慎。
正好，公司将在苏州工业园区组建一家分厂，我一连打了三份报告上去，要求去那里就职。这件事我做得尽可能低调，除了良伊豆，部里谁也不知。
一个星期后，良伊豆打电话来让我去她的办公室，说我的报告批下来了。我如约前往，与她告别，并言不由衷地说了些“感谢良经理栽培”的场面话，之后，横贯在我们之间的，就是长久的沉默。
终于，良伊豆开口了，令我惊奇的是她的嗓音竟有了一丝哽咽：“黎燕，我知道你在怪我，但职场自有职场的游戏规则。升职以来，我常常回忆起我们在蓝梦酒吧度过的夜晚，那些直言无忌的夜晚，我很想再做一个老百姓，这样我就不会丢失与你和其他同事的友谊。但生活注定是有得有失的，我坐上了这个位置，就像穿上了红舞鞋，不得不跳下去、跳下去。我不得不把公平和公正放在第一位，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我，我知道众人眼里的公平，首先得看我如何处理和你的关系，我不能不如此，谁叫你到处渲染我们俩的‘磁铁关系’呢?”
良伊豆说着说着，竟流下泪来。这是她升职以来第一次流露出“小红豆”式的亲情，我心一软，就原谅了她——也许，所有有事业心的女子都是有私心的，能像良伊豆一样坦诚，已属不易。
我走上前去，从她手里拿过调职手续表，我们以轻轻的拥抱来诉说一切：觉悟、愧疚、依恋和谅解。我解释说：“我想，等我们摆脱了垂直的上下级关系后，我们相处起来可以更轻松。”良伊豆则和我约定，将来，当众仍可叫她“良经理”，背人处，则绿豆、红豆、黑豆随我叫啦。
我们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一点微笑。
（作者：黎 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