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溪,鲑鱼在那儿嬉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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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破仑的一位元帅——名字我们姑且不提,以免惹怒史学家和学究——他的故事应该讲给你们这些抱怨人情淡漠的人们。
  这位元帅很年轻。经年艰苦的军旅生活,他的脸变得黑黝黝的。几丝华发和脸颊上的伤疤给它平添了几分独特的魅力。
  士兵们爱戴自己的元帅。元帅与他们共患难,一同承受艰难的战争。他经常裹着雨衣,在田野上的篝火旁入睡,在嘶哑的号角声中醒来。他与士兵同饮一壶水,身穿一件落满尘土的磨旧了的制服。
  除了令人疲惫的行军和战斗,他一无所知。他从未想过从马鞍上俯下身来,随便问一下农民,他那马蹄下的小草叫什么名称,或是他的士兵们为法国的荣誉而争夺的城市因何闻名。经年不断的战争使他变得沉默寡言,渐渐忘却他个人的生活。
  一个冬日,他,驻扎在伦巴迪亚的骑兵元帅,接到命令,火速向德国开拔,与“大部队”会合。
  第十二天,部队在一个德国小镇宿营。周围是白雪皑皑的群山和青冈树林,万物沉寂,只有几颗星星在夜空中闪烁。
  元帅住在旅馆里。用毕简单的晚餐,他打发走侍从,坐到小客厅的壁炉跟前。他疲倦极了,只想一个人呆着。被齐身积雪掩埋的小城一片静谧,不知是令元帅回忆起童年,还是想起不久前做过的一个梦……或许,这个梦根本就没有过。元帅知道皇帝日内即将发动一场决定性的战役,遂安慰自己,眼下这份久违的宁静正是他,这位元帅,所需要的,是他策骑奔袭之前最后一次休息机会。
  炉火让人如梦如幻。元帅目不转睛地盯着燃烧的劈柴,未曾留意一个上年纪的人走进客厅。这人身着打了补丁的深蓝色燕尾服,长着一张瘦瘦的尖细鸟脸。陌生人走近壁炉,烤他那双冻僵的手,元帅抬起头来,不满地问道:
  “先生,您是谁?为什么一声不响地出现在这里?”
  “我是乐师巴乌姆维斯,”陌生人答道,“我小心翼翼地走进来,是因为在这样的冬夜,不忍发出任何响动把宁静打破。”
  乐师的声音和面孔博得了元帅的好感,元帅想了想说道:
  “先生,请坐到炉火旁吧。应当承认,我一生中很少遇到如此宁静的夜晚,非常高兴同您聊一聊。”
  “谢谢您,”乐师说,“若您允许,我更愿意坐到钢琴前弹首曲子。那乐曲已追随我两个小时了,我需要把它弹出来,而楼上我的房间里没有钢琴。”
  “请吧……尽管这个夜晚的宁静远远赛过任何美妙的音符。”元帅说。
  巴乌姆维斯坐到钢琴旁弹起来。琴声很低,勉强听得见。元帅仿佛听到城市四周深浅不一的积雪发出清脆的声音,冬天在歌唱,所有青冈树上缀满沉甸甸的白雪的枝条在歌唱,甚至连壁炉里的火苗也在浅唱低吟。元帅皱了一下眉头,扫了一眼劈柴,原来发出声音的并非火苗,而是他高筒皮靴的马刺。
  “由于您的弹奏,我心里产生奇异的幻觉,”元帅说,“您想必是一位出色的音乐家吧?”
  巴乌姆维斯停下弹琴说:“不,我只不过在公爵小姐或显贵人家的婚礼和节日晚会上演奏。”
  从台阶旁传来雪橇滑板的吱嘎声和马的嘶鸣。
  “这不,来接我了,”巴乌姆维斯站起身来,“请允许我向您告别。”
  “您去哪里?”元帅问。
  “离这儿两利约的山里有一位守林人,”巴乌姆维斯答道,“在他家借住着我们非凡出众的女歌手玛利亚·切尔妮。她在那里躲避战争的动乱。今天玛利亚·切尔妮满二十三岁,为此她举办了一个小小的聚会。有哪一件喜事少得了老乐师巴乌姆维斯呢?!”
  元帅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说道:
  “先生,我的部队明天早晨出发,不知是否失礼,如果我与您一道去守林人家,并在那儿度过这个夜晚?”
  “悉听尊便。”巴乌姆维斯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但可以觉察到,元帅的话颇令他吃惊。
  “但请别告诉任何人,我将穿过后面的门廊去那水井旁,然后坐上雪橇。”元帅说道。
  “悉听尊便,”巴乌姆维斯又说了一遍,鞠了—躬,走了出去。
  元帅快乐地笑了起来。这个晚上他虽然没有喝酒,心中却充满了无限强烈的醉意,他不由自言自语道:
  “在这样的冬夜到森林里去,到山里去走走,太好了!让别的见鬼去吧!”
  他披上大氅,悄悄经过花园,走出了旅馆。井边停着一架雪橇——巴乌姆维斯已经在此等候了。马儿打着响鼻从栅栏旁的哨兵身边疾驰而过。哨兵习惯性地,虽然迟了些,将火枪放到肩上,抬手向元帅敬礼。他久久地倾听着铃铛丁零作响,渐渐远去,摇了摇头说:
  “多么冷的夜晚啊!唉,要能有一口热酒喝就好了!”
  马儿在银白色的大地上疾驰。雪花在他们热乎乎的脸上融化。森林好像被严寒施了魔法动弹不得。黑色的爬山虎紧紧地抱住青冈树的树干,似乎想把它们生命的汁液煨暖。
  突然,马儿在小溪旁停了下来。溪流还没有结冰,它从山洞里流出,经过堆满折断的树木和结冰树叶的密林,在乱石间哗哗作响,翻溅出水花。
  马儿在溪流中饮水。马蹄下,一道亮光从水中一掠而过,顺着狭窄的水道向前冲去。
  “是鲑鱼,快乐的鱼!”车夫喊道。
  元帅微微一笑。他仍处于陶醉之中。当马儿拖着雪橇来到山间的林中草地,驶近带高屋顶的老房子时,醉意仍未消失。
  窗户亮着光,车夫掀开膝上的毯子,跳下车来。
  门打开了。元帅脱下大氅,挽着巴乌姆维斯的胳膊,走进被烛火照亮的低矮房间。他在门口立住了,房间里有几位盛装的男女。
  一位女士站了起来,元帅向她看了一眼,立刻猜到她就是玛利亚·切尔妮。
  “对不起,请原谅我不请自来,贸然打扰你们。”元帅微微羞红了脸,“我们这些士兵既未尝过家庭的温暖,体味喜庆的滋味,也没有感受过宁静的欢乐。请允许我在你们的炉火旁暖和一下。”
  年老的守林人向元帅鞠了躬。玛利亚·切尔妮望着元帅的眼,快步朝他走去,然后把手伸给元帅。元帅吻了一下她的手。她的手像冰块一样寒冷。没有人说话。
  玛利亚·切尔妮小心翼翼地触及元帅的脸颊,手指在深深的伤疤上缓缓掠过。
  “很疼吗?”她问。
  “是的。被马刀猛砍了一刀。”元帅有点儿发窘。
  于是她挽着他的手臂,将他带到客人们跟前,向他们介绍元帅,就像介绍自己的未婚夫一样。她面带羞涩,却光彩照人。客人中传出不解的私语声。
  我不知是否需要给您,亲爱的读者,描绘玛利亚·切尔妮的容颜。如果您和我一样是她的同时代人,您或许听说过这位女子倾国倾城的美貌、轻盈的步态、任性而迷人的性情。没有哪个男子敢觊觎玛利亚·切尔妮的爱情。或许,只有像席勒那样的人才配得到她的眷恋。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呢?元帅在护林人家中呆了两天,我们姑且不奢谈爱情,因为至今我们仍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或许它是整夜飘飘扬扬的浓密雪花;或许它是鲑鱼嬉戏的冬日溪流;或许它是黎明前,当蜡烛燃尽,当星辰紧紧贴在窗玻璃上,只为照亮玛利亚·切尔妮的双眸时老树脂发出的笑声和芳香,有谁知道呢?或许,它是搭在带穗肩章上的裸露的纤手,是抚摸巴乌姆维斯冰冷头发和缀有补丁的燕尾服的纤指;或许爱情是男人的心灵为他从未料及的柔情、抚爱和林间夜晚断断续续的低语而流下的泪珠;或许爱情是童年的再现。有谁知道呢?或许,爱情是别离前的绝望心情,当心儿往下沉,当玛利亚·切尔妮神经质地抚摸着房间里的墙纸、桌子和那扇门——她爱情的见证。或许,爱情是女人的尖叫声和昏厥,当窗外呐喊骤起,亮起一簇簇火炬,指挥官一声令下,拿破仑的宪兵便跳下坐骑,冲进屋子,根据皇帝的口谕逮捕元帅。
  常常有一些故事,它们像小鸟一样飞逝、消失,却永远地留存在那些见证人的记忆里。
  周围一切依旧。风儿吹来,掀起一阵阵林籁,发黑的落叶在溪流的漩涡中回旋,山中响起斧头的丁冬声,城里女人们聚在井边闲聊。
  然而,不知什么原因,这些树林,连同徐徐飘落的雪花和溪流中鲑鱼的身影,却令巴乌姆维斯从燕尾服后袋中取出尽管旧却洁白的手帕,把它贴近眼睛,低声地说着断断续续的忧郁的话语,述说玛利亚·切尔妮短暂的爱情,说生活有时就像是一首乐章。
  巴乌姆维斯不住地呢喃着,尽管心儿阵阵作痛,仍十分欣慰,毕竟他成为这个爱情故事的参与者,毕竟他体会到了这位贫穷的老乐师一生中很少有过的激情。
(作者:康·帕乌斯托夫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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