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凤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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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猪快要死了,看着它急急喘气,一天比一天憔悴,这是我意想不到的。
  对于蓝猪,我很矛盾。它是惟一我亲自由雀仔街买回来的一只雀。朦猪自窗外无端飞来后一个星期,我怕它孤单,决定为它找一个伴。那天下午,到雀仔街去,先打探彩凤雌雄的分法——七年来,为了朦猪,我几乎变成彩凤专家,最初我却连雌雄都不辨。在几十只彩凤堆在一起的肮脏铁笼里,我一眼就看中蓝猪,因为它没有跟别的雀挤在一块儿,独个儿站在栏边,顾盼自豪的样子,加上毛色鲜明,靓得紧要。雀贩伸手入笼,它上下飞扑,但还是很快就给捉住。带它回家,打开纸袋,它竟不肯进笼,我用手指撩拨,它发狠咬我一口。扰攘之际,朦猪自笼门探头进纸袋,细细叫了几声,蓝猪就跳出来进了笼。
  其实,我这样放新鸟入笼,已经犯了很大的错误,通常旧鸟是地主,新鸟闯入,总会被打得甩毛折翼。朦猪并没有欺生,只是有点好奇,整天站得贴近蓝猪,低低地叫。几天过后,蓝猪适应了新环境,开始上下飞动一下,胃口相当好,但恶性也发作了,尽管朦猪怎样讨好它——朦猪斯文,是最显明特性之一,偶尔不留神,蓝猪就会“失惊无神”大力啄它。朦猪从不反抗,不吭一声,仍然站在附近。
  日子过得快,它们熟络了,早上傍晚,就会亲热地反哺,看来它们真是天生一对。观察这一对鸟,让我明白夫妻关系,实在不简单。日后,朦猪对蓝猪的细意呵护和无尽的容忍,而蓝猪那种不假辞色的冷漠,甚至拒人千里的恶意,令我深深感到很对不起朦猪。
  蓝猪对人对事不信任,反应动作也因此十分迟缓。我说它迟缓,其实有点不对,它是有所待,万样事都等朦猪做了尝试了,它才跟着做。一直以来,它就只信任朦猪,这该由它初学飞出笼外飞返笼中那一次说起。
  星期天早上,我们总会打开笼门,让鸟儿自由进出,在客厅飞来飞去。蓝猪初来,门打开了,它不敢出来,朦猪早已在外边打了好几个转,回头见它还未动身,就回到笼里陪它一阵,在它身边细语呢喃,然后进出鸟笼三次,示范给它看。终于蓝猪也飞出来了。可是,它太慌张,一头撞到橱柜的玻璃上,再撞到地上,朦猪赶快飞到它身旁,陪它起飞,兜转一回,才带着它飞回笼里,这是我无法忘记的一幕:朦猪教蓝猪飞进飞出。以后的日子,甚至噪音异动,朦猪总会在第一时间护在蓝猪身旁,虽然很多时候,朦猪自己也惊魂未定,它仍先飞到妻子身边才继续喘气。
  朦猪永远先吃第一口粟后就让给蓝猪去吃个饱,自己待在旁边,不会争吃,让它坐最好的位置,不会占座。蓝猪倒像应该如此似的,很不客气。它常常用力啄朦猪,对朦猪毫不理会。我叫它“木雀”,尽管朦猪在旁边兴奋唱歌,它竟可以纹丝不动,不望朦猪一眼。我常说对不起朦猪,就是竟为它找了一只这样无情的伴侣。
  六年来,朦猪已经过惯对住“木雀”的生活,亲热反哺搔痒的时候愈来愈少,但细意呵护的态度却没改变。朦猪去后,蓝猪一直没有什么反应,依旧木然坐着,可是一两星期过后,我才察觉它起了变化。
  我说对蓝猪的感情变得很矛盾,除了因为它对朦猪不好之外,还有就是我愈来愈讨厌它,特别在朦猪嘴角患了肿瘤,病情严重期间,它竟嫌弃了,不让朦猪亲近,更常常用力啄这可怜的伴侣。好几次,我伸手进笼打它,朦猪却勉力跳来扯我的衣袖。朦猪如此爱它,我也只好收起对它的憎厌之情了。朦猪去后,别的同伴,都显得不安和沉默,它一向没表情,我总以为“伤逝”与它无干。
  木然坐着,是它一贯的神情。可是,一两个星期过后,它开始长时间地把头埋在背后羽毛中睡,偶有声响或人影闪动,它就惊惶飞扑。平日,它总爱独占高枝,细细整理那身鲜蓝、层次分明的羽毛。挺直躯体,显示着惟我独尊的仪态。现在,羽毛疏松,眼睛常常失神开闭,有时会身体平放,像躲避什么似的。慌失失,这个广东词汇,最能描绘它近几星期的表现。气喘得愈来愈急,细幼的毛也脱落不少,背上羽毛失去光泽,吞食粟粒困难,吃一口停一阵。想起朦猪对它的万般怜爱,如今俱往矣,我忽然对它同情起来。
  失去倚傍,没有惯常护住自己的伴侣,蓝猪慌张了。我并不知道雀鸟有没有回忆能力,如果有的话,它一定会想起朦猪在身边的日子。也许,它还会后悔当日对朦猪那么不体贴。也许,它会在梦中,偎着朦猪那身灿绿。也许……旁人实在无法估计它俩的真正感情。
  看着憔悴损瘦的蓝猪,正倚在笼边,闭目喘气,我心隐隐作痛。朦猪,我无能为力了,就等于我对你的无能为力。
  这是一对彩凤的夫妻故事。
(作者:小 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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