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大理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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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里斯·奥格—迪潘5岁时就显露出某种奇异的才能。过生日那天,父母送给他一盒水彩。他不是像一般同龄孩子那样去涂抹书画儿,而是坐在卧室的壁炉前,摊开一张白纸,用笔去画大理石的弯曲花纹,纹理模拟得非常逼真,使大人们也分不出真假来。母亲夸他,姑姑和姨姨亲他,惟有目光远大的父亲神色不安。在此后的几年间,他一拿到纸就去画大理石的纹理图案。父母亲问他长大了干什么,他那蓝色大眼睛闪着诗意的光辉说:“画门面!”
  这种癖好分散了他的学习精力,父亲决心要制止这种荒唐行为。这位老先生是特拉普衣袜针织公司的总经理,无论如何也不能同意自己的独生子——姓氏和财产的惟一继承人,去干那种下贱的艺匠行当。他命令没收孩子的水彩,引导他做些与将来在针织工业中担负重要职务有关的富有教育意义的游戏。
  但是,由于他的爱好受到了抑制,内心深处便留下了愤懑的伤痕。他的性情变得忧郁阴沉,显得又粗野、又冷僻,但学业倒是长进了。长大成人后,他冷漠地进入了父亲的实业界。不久便结了婚。他的妻子叫阿代尔·梅西埃,性情贤淑,是另一家针织公司大股东的女儿。在这对儿女夫妻毫无兴致的情况下,两家公司合并在一起了。
  六年之后,莫里斯的父亲去世了,他理所当然当上了特拉普公司的总经理。这个企业现有七个厂子,拥有四千名工人。莫里斯在事业上越来越成功,但在夫妻生活上却越来越失败。他讨厌阿代尔。在他眼里,阿代尔就像每日吃的面包一样乏味,他一见就冒火,一张口便斥责。一天晚上,他的妻子也在客厅里。他为了控制自己的愤怒,焦躁地在她面前走来走去。由于地板上打的蜡太滑,他摔了一跤,头碰在壁炉边上,跌得很重,几乎失去了知觉。阿代尔吓得大叫一声,弯腰去扶他。他一站起身,便把妻子推在一旁。他的脑袋霍霍疼,眼前直冒金星,知道要碰出个大疙瘩。不消说,他将错儿归在妻子身上,怨她不该让人在地板上打蜡。这不是存心要将地板变作溜冰场嘛!他正要以此为由痛斥妻子时,目光却停在大理石壁炉上不动了,满腔怒火顷刻烟消云散了。这白底灰纹大理石竟是如此难看,他先前倒没有注意过。他用艺术家审视的目光仔细观察着大理石,突然高兴起来了。这喜悦出自对童年的回忆,它好像穿过厚厚的习俗,像一股激流涌进了他的脑海之中。他兴奋极了,指头尖痒痒得发颤。像儿时那样,染制仿大理石花纹的癖好在他身上复苏了。显而易见,假大理石一定要比真的美!阿代尔预感到大祸临头,已弯下腰作好了挨训的准备。但是,不,丈夫的脸上却绽出了笑容。他摸了摸额头上碰出的大疙瘩,眼里闪烁着要干一番大事业的激情。
  从第二天起,他买了些需用的东西,开始作画了。尽管快三十年没动笔了,但他的手并不感到十分生疏。在他的生花妙笔下,客厅里砌造壁炉的灰纹白底大理石刷上了浅红玫瑰色作底,上带柠檬黄纹理的仿大理石图案。这实在太美了,阿代尔看着竟流下了眼泪。莫里斯·奥格—迪潘受到了鼓舞,便将家里所有的壁炉全装饰了一遍。他家住的是一座四层楼的公馆,共有18个房间,画壁炉费了他半个月时间。接着,他又开始画主楼梯。本来是粗糙的石灰岩,他却把它装饰成了细腻的意大利象牙色的大理石制品。他从台阶画到墙上,又从墙上画到天花板。每天一从办公室出来,他就穿上雪白的工作服,拿起画笔和调色板,接着便登上了画梯。他的妻子坐在矮凳上,赞叹不止地看着他作画。膳食总管总是到作画现场去通知他们:“夫人,请去用餐。”
  开初,阿代尔见丈夫总算找到了一件消散烦恼的事儿,也打心眼里高兴。先前他对她的生硬态度现在已疏散进假大理石之中了。有时,他甚至还同她搭话,叫她“亲爱的朋友”。她还能再奢望些什么呢?
  然而,她又渐渐不安起来了。楼梯画完后,莫里斯又要找别的空白之处。他毫不迟疑地画起办公室来了。墙壁装饰上了意大利蓝色大理石的庄重仪表;路易十六时代式样的桃花心木桌子变成了摩洛哥红玛瑙的制品,地板好像铺上了一层比利牛斯山古老的黑石。对于主人的作品,仆人们佯装极为赞赏。来做客的针织业稀少的朋友们也尽说些恭维话。惟有单纯得像水晶石似的阿代尔敢于说点真心话:
  “我认为你画得挺好,但只是有点阴冷。”
  “你懂得些什么!”莫里斯叫道,“再说,我还没全好,你作评价还为时过早,应该从整体上来看!”他的表情神秘极了,阿代尔禁不住害怕起来。可是,事情的发展比她最坏的设想还要糟。办公室画完后,她的丈夫又画起了客厅,接着又画餐厅和卧室。她所喜爱的珍贵细木家具都一件件地变成了色彩鲜艳的琢制石器。坐的是假大理石,餐桌是假大理石,睡的床也是假大理石。莫里斯简直对假大理石发了狂,眼里见不得半点木制品、石膏制品和铁制品,一见非要画上最高贵的大理石纹理图案不可。他有时甚至还臆造出一些自然界根本不存在的大理石花纹。在光滑的画面上,他的布局是何等的巧妙啊!大理石的暗色斑点,模糊的石核,细小的裂纹,几何形状,乳白色的熔流,都安排得如出天然。他一握着画笔,就俨然成了创造高山心脏的造物主了。最有头脑的人站在他的作品前,也不能断定这是真正的大理石还是画出来的。
  一天,他让人挪动客厅里的家具时,惊喜异常地看到,两个棒小伙子费好大劲儿才抬起一张细木镶嵌桌,这桌子实际上还不到15公斤重,他只是在上面画了一层塞维纳山红纹大理石图案。还有六把金黄色小木椅,他给画上了绿色班岩花纹,两个工人仅将这几把椅子从这个角落挪到另一个角落,便累得坐了下来,气喘吁吁,嚷着要酒喝。莫里斯拥抱他们,感谢他们将假大理石当做真的了。现在他确信自己的画已有些分量了。可惜的是,由于他担负的职务,不能将自己整个儿地献给艺术。他得到办公室去,得主持董事会,得成吨地出售三角裤、游泳裤和尼龙袜等等,而且钱越挣越多,这一切都使他十分懊恼,上帝造他显然是让他做别的事情。要是他孤单一身,摆脱掉一切事务,像艺术家那样生活,该有多么好哇!可是,因为有阿代尔,他只得保留一定的地位:一所大住宅,六个仆人,两辆小轿车,一个司机……他从心理上和阿代尔和好一阵子后,他又恨起她来了,把她看做阻碍自己天性发展的羁绊。在一段时间内,阿代尔以为夫妻生活被大理石挽救了,后来不得不承认自己想错了。丈夫又变得冷酷无情了,动不动就冲她发火。他若能改掉这荒唐的怪癖该有多好啊!但是,不,他更加变本加厉了。夜里甚至也常常在探照灯下作画。可怜的女人已经流干了眼泪,在假大理石洪流的包围下已不再吱声了。在这座画满大理石的住宅里,她时时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气侵袭着她的心。她每天都忧心忡忡地自问,丈夫在这种顽固思想支配下,不知还会干出别的什么荒唐事来。
  一天晚饭时,膳食总管端来了一些带壳煮的溏心蛋,蛋壳上模拟着阿尔及利亚琥珀色玛瑙花纹。阿代尔顿时丧失了食欲,放声大哭起来。莫里斯扔掉餐巾,嚷道:“哈哈!这说明,我在这个家里是被人理解的!”
  他带着天才艺术家有时出现的寂寞之感离开了餐桌,把自己关进办公室里去,点起了一支汝拉山紫色大理石模拟花纹纸卷的香烟。只吸了一口,就头晕起来。他猜想这次灵感来得迅猛异常。画呀!快!可是,又在什么地方作画呢?他环视了一下四周,所有的东西全被他画遍了,有的刷上了大理石花纹图案,有的染上了仿碧玉花纹,或点画,或修饰,色调都十分柔和。他的面前有个大穿衣镜,将他从头照到脚。蓦地,他想起了余下的可供他作画的东西了。他脱光衣服,拿起调色板,慢慢地运用细腻的笔触,在自己的皮肤上画起来。
  画笔的轻轻接触美得他直痒痒。他带着雅兴给自己身上画了希腊绿云母大理石的花纹。他惊奇地看到,随着画工的进展,他原来那平庸的脸,柔软的肚子,细长的腿,竟变得如此威严了。淡红的肉色在不断缩小,青绿色的石纹在不断扩大。不一会儿,只剩下鼻尖和眼圈尚未画到了。这些地方的肤色还使人知道它们是人体的一部分。他十分激动,心下明白这是他的代表作。他又在肚脐周围画上了暗黄色的石纹,在左屁股蛋上画了青绿色的石核纹,在髋部画上了裂纹,又从小腿直到头部画上了长条纹。脸当然是他最注重的部位。
  他刚把眼皮染成绿色,就感到浑身的血液变冷了,连手臂也可悲地僵硬起来。他非常震惊,明白被他一再仿制纹理的大理石向他报复了。他挣扎了一下,想擦些松节油,但已没有动弹的力气了。他在最后的瞬间,吓得发呆,一动不动,等着自己从动物界进入矿物界。突然,他感到自己的思想凝固了,脑袋变成了一块石头,心脏缩成了贝壳状,硬化了,停止了跳动。
  他的妻子来喊他睡觉,看到他的裸体上绘制的仿绿大理石花纹,发出了赞叹的叫声。她从未见到自己的丈夫这样壮美过。她将这件艺术品赠送给了特拉普公司。人们给它配上台座,放在董事会的办公室里。根据莫里斯撇下的遗孀的要求,一个职业雕刻家用真正的大理石制出了一片葡萄叶子,遮住了这位为艺术而捐躯的前总经理的隐私部位。
(作者:[法]亨利.特罗亚 张成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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