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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小艾是我们班最漂亮的女孩子，刚入学分班那天，好几个小男生把手举得高高的，要和她坐一块儿，甚至有一个家长还把我叫出来说让她的儿子和那个漂亮的妹妹坐，说他儿子在好看的女孩面前总会表现得很好，“您做班主任的也省心嘛。”她还为我着想呢。
叶小艾一直笑盈盈的，好像知道给我出了道难题似的。
放学的时候，家长来接孩子，场面混乱，但我一眼就认出了小艾的妈妈，一点儿都不出错的五官，小艾几乎就是她妈妈的翻版。她牵着小艾的手和我打招呼，我朝她点点头，看着她们母女走出校门，她们拥到一个扶着自行车的男人身边，男人把小艾抱上自行车的后座，又从女人手里拎过书包挂在车头，女人从包里拿出伞，细碎的花，撑开来，一家三口儿，在九月的骄阳下，像一幅无声片的画面，美丽得叫人心醉。
开学一段时间后，其他班的老师常常叹气，说孩子们的作业老是收不齐，只有我不吭声，因为我们班是叶小艾负责收作业，那些个平日里调皮捣蛋的男孩子把每天向叶小艾交一次作业大概当成了老师的奖励吧，乖乖的，连作业本都干干净净的。
我不得不相信，这世界上真的有天使，而且，我还相信，天使都有个幸福的家。
偶尔，上午放学时，其他孩子都被接走了，只有小艾的妈妈还没来，我只好把她带到办公室里，小艾总是笑笑的模样，办公室的老师们看着她都喜欢得很，问这问那的，小艾也不怯，一点一点跟她们背着家里的户口。我们就知道了，她的家乡在江南的一个小镇上，原来爸爸妈妈在小镇上开了间小小的店，后来，奶奶病了，爸爸妈妈就带她来了深圳。
小艾的妈妈推门进来总会连声说着“对不起”，说单位加班，她和小艾的爸爸都在一个单位，一加班，两个人都脱不了身。
我送她们出门，远远的，看见那个男人，扶着自行车在校门口等着，我看不清他的表情，甚至他的模样，不知道一个幸福男人的表情是什么样儿的，我想他应该不只是幸福，还有点骄傲吧?
后来，叶小艾就有了放学后到我办公室写作业的习惯，她爸爸妈妈能按时来接她的次数越来越少。
我也喜欢在下班后留在办公室看看书，也乐得有个孩子陪着。有时我从书页上抬眼，看着小艾静静的侧面，长长的睫毛轻轻地闪动，心里会想，上帝造出如此完美的孩子，一定是有原因的，也许是有目的的?
那天下很大的雨，天全黑了，小艾收好了书包，我估计她的作业已全做完了。她望着哗啦啦下着雨的窗口，好半天，一动不动。我呆呆地看着她，突然觉得她小小的内心会不会有一种叫“失望”的东西，那种像小虫子一样的东西，慢慢地，爬来爬去。
我赶紧在抽屉里拿出一本《格林童话》叫她：“小艾 !”小艾转过头来，脸上的笑没有改变。她接过书用手指着仔细地读，我可以听见她拼读那些拼音时发出的声音，细细的，润润的，混在雨里，湿湿的。
小艾的妈妈进来时，浑身都是水，她一手拎着滴水的裙边，一手理着额前散乱的头发，只说：“好大的雨呀。”然后，她看着自己的鞋子，心疼的样子：“你看，刚买的新鞋子，给水一泡，全完了。”她身上伞上的水已经把办公室的地面弄湿了一大片。我递过一条干毛巾给她擦头发，她说不用了，反正回去也是湿的。
小艾背着书包站在一旁，突然说：“要是我们有车就好了。”我愣了一下，她妈妈看了她一眼，给她穿上雨衣，拉着她的手往外走。
“妈妈，我们为什么没有车?”
小艾的声音在大雨中显得格外清晰。
妈妈没有说话。我看着她们走进雨帘里，那个男人穿着灰色的雨衣站在校门口。我没有去看那个男人怎样把小艾抱上自己的自行车，这三个人怎样在大雨里行走，我只是想，不知小艾会不会问她爸爸关于车的问题。
日子像滑翔机，无声而快速地滑落。不变的是我们天天看到的小孩子的眼睛和个头，而变化的，是一切。小孩子的眼睛是清澈的，但已有更多的含义，小孩子的个头是长得最快的，只是天天见着，不觉得吧。
叶小艾的头发看着就长了，长长的辫子从肩头垂下来，调皮的男孩总是找着机会去拨弄她的辫子，小艾只是甩甩头，也不见她恼。倒是我看不过去，把一个男孩子叫到办公室问他为什么老去弄人家的辫子?小男孩低着头一脸委屈地说：“我是喜欢她的辫子，痒痒的，很香。”他的神情好像在说一颗甜蜜的糖。
一颗甜蜜的糖？是我看到的叶小艾还是我看不到的叶小艾的生活?常常在这时候，我的心里会有些茫然。
小艾做值日的时候，小艾的妈妈会到办公室来找我，和我说说小艾在家里的一些事情，小艾喜欢跳舞，喜欢听音乐，喜欢看童话故事，音乐老师说小艾有音乐天赋，手指修长很适合弹钢琴，小艾的爸爸觉得女孩子只要好好学习，将来考了大学找个稳定的工作就行了。小艾的妈妈说她希望小艾的生活比她强。现在公司正在裁员，她担心小艾的爸爸……到最后，她的神情总会有些黯然。
我没有问她为什么担心小艾的爸爸，不担心自己。只是觉得我曾经看到的那个阳光下无声的画面像一个梦境，美丽得有点虚幻。
学期快结束的那段时间，气温骤然下降，冷得很，连着好几天，小艾都没有写作业，我问她，她说她生病了，晚上睡得早早的。我也在心里纵容着地，不愿意去深究。可这几天没看见小艾的妈妈来接她，她自己每天放学后收拾好书包径直离校，问她谁接，她说爸爸。
我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看着小艾甩着长长的小辫朝校门口走去，那个男人，一个人，在校门口挤挤挨挨的汽车阵里显得很焦虑，直到看到小艾，他的脸才放松下来，他先从女儿的背上把书包取下来挂在车头的把手上，再用右手抱起她，紧紧的，久久的。一辆黑色的小车逼过来，他只好将女儿放在后座上，又转头叮嘱了一句什么，才匆匆忙忙推开了自行车，小艾的爸爸总是很准时，有时甚至学校大门还没开，他就守候在那儿了。
他始终没有进学校门。
期终考试前的一次小测验，听写了十来个词语，一节课我批改出来，小艾竟错了一半，让人觉得大跌眼镜，小艾可是我们班的百分纪录保持者呀。
有些问题到底是要问的，就像冰山到底是要浮出水面的。
小艾站在我面前，轻轻地说，她妈妈很忙很忙，妈妈晚上很晚很晚才回来，爸爸要去等妈妈，要等得很晚很晚才回来。爸爸已经不上班了。“老师，我很晚很晚才能睡，老师，我下次不会写错了。”我当然相信她。
大考后，成绩出来，叶小艾拿了语数英3科的满分。典礼上抱了一大堆奖状奖品，她幸福而甜蜜的笑脸一再地被学校摄影组的同学们用照相机拍下来。下学期开学，她的笑脸将出现在校园的橱窗里。像一道风景。
班里的男孩子们歌迷似的在下面乱叫着“叶小艾”、“我们班的叶小艾”，我笑着把他们一只只兴奋的小手按下去，把他们带进教室，好半天还无法让他们安静下来。
叶小艾的妈妈出现在教室门口时，教室里瞬间变得鸦雀无声，孩子们的眼睛齐刷刷地看过去，她穿了一双那么漂亮的又细又高的黑色小羊皮鞋，炫目的笑容让我有点不知所措。
她说要先带小艾走。
我点点头，不记得有多长时间没见到她了。本来想夸夸小艾的，可，小艾叫着“妈妈”就出来了，让人觉得她也好久没见到妈妈了。
我看着她们灿烂的笑，感觉语言的无力。
站在讲台上，没有叶小艾的教室带着一种缺憾的味道。在讲话之前，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小艾妈妈的那双小羊皮鞋并不适合走路，它只适合坐车，快速行驶也没有声音的车。
“老师，叶小艾的车好漂亮哎。”那个最爱拂弄小艾辫子的男孩盯着窗外大叫着。
“她真幸福。”小艾同桌的女孩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整个寒假，好多孩子打电话来，叽叽咕咕地说着放假后的快乐，挨了骂的孩子竟把爸妈的状告到我这儿来了，叫我哭笑不得。叶小艾没有来电话。而我，时常会想起她的笑。
又开学了，第一天报名注册，忙得晕头转向的。到下午，快下班了，才见到和妈妈一起急急赶来的叶小艾。她穿着一双鲜艳的小红皮鞋，衬着红线衣，花儿一般地开在我的视线里，她来转学，她妈妈说她们搬家了，离家不远有一所贵族学校，全托的。她妈妈说现在公司很忙。小艾说想见见老师，就一起来了，本来那边都开始上学了。
我带着她们到教导处办理转学手续，小艾仰着脸笑着对我说：“老师，下次我叫我伯伯开车来接你去我们家，我有一间好大的睡房呢。”
我看着她，竟不知说什么好。只是笑，只是笑着。
整理好报名注册的各种表册，天色已晚了。我走出办公室，看见那个男人，手扶着自行车站在学校的橱窗前，我呆呆地看着他，我知道橱窗里有叶小艾领奖时的照片，那些笑眯眯的，让人联想到幸福和快乐的照片。
他转过身来，看着我，问我：“小艾来报名了吗?我找到工作了，你告诉她们，我们会有车的。还会有钢琴。”
我说小艾转学了。我等着他问我小艾转去了哪里，他一动不动站在那儿，什么也没问。
一个春天的傍晚，我沿着开满木棉花的街道慢慢行走，去赴一个春天的甜蜜约会。在十字路口等车时，听见一声又一声绝望的呼喊：“小艾！小艾！”一辆红色的跑车从我身边飞似的无声划过，一个男人，疯狂地踩着自行车逆行追来，一辆急转弯的三菱吉普刺耳的刹车声盖过了他尖锐的呼喊，他飞起来，以一种追赶的姿势。
那辆红色的跑车，早已无影无踪。
（作者：陶粲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