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0年,北京的陷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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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埃尔·绿蒂(Pierre Loti,1850—1923)是法国名重一时的作家。1900年,绿蒂曾作为法国海军军官来到中国,亲眼目睹了八国联军侵占北京和对义和团的镇压。这本绿蒂写于1902年的《北京的陷落》,写出了半殖民地半封建中国饱受列强蹂躏的悲剧命运。
  
  初进紫禁城
  
  我与法国公使馆人员在我的住所共进午餐。一点半时,我借来搬家用的两辆中国大车到了,装上不多的行李,带着我的随从,我们走向紫禁城。
  先是经过了使馆区,到处是废墟,到处是士兵。随后来到更加偏僻、几近荒芜的中国区域,满眼废墟,天空中白色黑色碎片到处飞旋。街区主要通道、门口、桥梁处可见到欧洲或日本的警卫,实际上,整个城市都有士兵守卫着,时时还有勤务兵和印有国际红十字会标志的救护车经过。
  进入紫禁城之后,我十分惊讶,因为里面根本不是一个城市,而是一片树林。一片阴暗的树林,枝叶间乌鸦呱呱乱叫。这里树的种类与天坛的一样,有雪松、侧柏、柳树,都是上百年的大树,形状扭曲。远处,可以看见树木下依稀分布着一些孤零零的古老王宫,琉璃屋顶,门前蹲着大理石怪兽的雕像,样子十分可怕。
  “现在,”我的陪同者说,“请看,这是荷花湖,这是玉桥。”
  荷花湖!我想象着,眼前出现一片荷花,亭亭玉立于水上,同中国诗人吟唱的一模一样。就是这里!就是这个湖,这片忧郁的沼泽上却漂浮着被风霜打得焦黄的枯叶!
  玉桥!对,架在一排白柱子上的白色拱形桥。这优雅精致的曲线,这一行行头上雕着怪物的圆柱,跟我的想象完全吻合:十分典雅,极具中国风情。不过,有一点我万万没有想到,那就是芦苇丛中会有两具已全然腐烂的尸体,上面漂着破烂衣衫。
  来到这个奇怪住所后的第一顿晚餐让人难以想象!我们几乎是在黑暗中用完晚餐的。那支从祖先祭台废墟里捡来的小红蜡烛头在风中摇曳,几乎什么也照不着。
  宫中使用的盘碟都是用极珍贵的陶瓷制作的,呈黄色,上面有帝王的年号,这位帝王与路易十五同一时代。但是,我们的葡萄酒和混浊的水却盛放在一些不伦不类的瓶子里,瓶塞是士兵用刀雕的土豆块。瓶子里的水经过无数次煮沸,因为井里的水被尸体污染,有可能传染疾病。
  我们在长廊里用餐,长廊很长很长,消失在黑暗里,依稀还能看出帝王的奢华。仅三个月的光景,三个月前这里曾是何等的笙歌艳舞啊!没有死一般的沉寂,处处是音乐与鲜花,留下生命的迹象;宫廷贵族与侍者们身穿绸缎,行走在如今已经空荡荡、被毁坏的庭院里……
  我的皇家大床是用紫檀雕刻的,褥单和枕头都用珍贵的丝绸做成,上面饰有金丝;没有被子,只有士兵用的灰色羊毛毯。
  “明天,”分管这片宫殿的上尉对我说,“你可以到皇帝的仓库里根据自己的爱好选择一些物品,随便选几件,不会有问题的。”
  我没有更衣,和衣躺在嵌有金丝的美丽丝绸床上,只是在我那单薄的灰色毯上加上了一张老羊皮、两三件绣着金色怪物的龙袍。
  黑暗中寒风肆虐,半睡半醒之间,我听到黑夜里远方传来的枪声或惨叫……
  
  李鸿章的召见
  
  李鸿章同意9点钟同我会面,时间有些晚了,我便急匆匆离开后宫的住所。
  经过半小时的狂奔后,我们进入了一条没有尽头的小胡同,在一间破烂的房屋前,尘土终于停止了……
  不知何因,也许很复杂,这房子的入口处由一队哥萨克士兵把守。我被带入院子深处的一间房内,里面杂乱无章。在街口迎接我的那位中国人身穿绛紫色丝袍,是这里的翻译,法语讲得准确,而且用词高雅。他对我说:“已经去通报中堂了。”
  片刻,另一个中国人把我带到一个院子。在一间会客室的门口,李鸿章走过来迎接我。他由两个仆人搀扶着,个头比他们整整高出一头。他身材魁梧,高高的颧骨上是一双细小但深邃、炯炯有神的眼睛。尽管他的棉袍上显露出斑点,有些破旧,但他仍显得很精神,有大老爷气派。
  他先是询问我的年龄和收入,谈完当天的热点话题后,李鸿章对北京的废墟表示痛心。他说:“我访问过整个欧洲,参观了所有国家首都的博物馆。北京也有自己的博物馆,‘黄城’本身就是一座大博物馆,有着几百年的历史,可以与你们的任何一座媲美……可是现在,这座博物馆被毁掉了……”他随后打听我们在后宫做些什么,很有分寸地询问我们是否在那里损坏了什么。
  我们做过什么,他比我们还清楚,因为到处都是探子,我们的脚夫里都有探子。我告诉他,我们在宫里没有破坏任何东西。这时,他那深不可测的神色中流露出几分满意。
  会见结束后,我们握手告别,李鸿章还是由那两个低他一头的仆人搀扶着,他一直把我送到院子中央。当我在门口向他做最后的道别时,他再次提醒我送他一本我写的北京纪实。这位中国权势人物身着破旧的衣袍,在凄凉的氛围中接待了我,尽管他热情得体,但我时时刻刻都感到他那难以掩藏的不安的眼神,也许是轻蔑和讽刺的眼神吧。
  
  太后出逃时丢弃的绣花鞋
  
  公使馆的一个人热情地告诉我一个信息,在金水河南边的一个小岛上,树木遮掩着太后那弱不禁风的宫殿,她在那里度过了最后几天惊恐的日子,然后坐着大车仓皇而逃。太后就住在宫殿“第二道院子左手第二间卧室”,那里有一张雕刻的卧床,地上有一双绣着蝴蝶和花的红色丝绸鞋,这双鞋非她莫属。
  我立刻奔回“黄城”,在玻璃长廊里急匆匆地吃了饭,和两个侍从很快就出发了。
  差不多走了两公里后,我们不费吹灰之力便找到了那个小岛。宫殿坐落在白色的大理石基座上,看上去漂亮娇弱。宫殿的大门敞开着,通向大门的台阶又是那么洁白无瑕,各种各样珍贵的物品碎片散落在上面。
  “第二道院子左手第二间卧室里!”就是这里……里面有一个宝座,几张椅子,一张很矮的、上面手工雕琢着神鬼的大床。但一切都被毁坏了。肯定是用枪托砸碎的,玻璃全碎了。以前,太后正是透过这些玻璃欣赏河面的波光、粉色的荷花、大理石桥、小岛以及所有的人造或天然的景色。
  我迅速在那张大床下寻找,一会儿工夫就找到了我要找的东西:先是一只,后又是一只,一双红鞋,令人惊叹,更是滑稽!这是一双十分普通的女式绣花鞋,鞋的怪诞在于它的跟儿,足有30厘米高,整个鞋底都那么厚,像雕像的基座一样,逐渐增大,可能是用很多层白色的皮革做成。没有这鞋底,似乎人会摔倒。
  我还没见过这种女鞋。现在的问题是怎么把鞋带走,而不至于让路上可能碰到的哨兵或巡逻队认为我们掠夺了物品。
  奥斯曼想把鞋用绳子拴在雷诺的腰带上,掩盖在军大衣长长的下摆里面。一切像变戏法,我们让他试着走路,让他走起来尽可能自然些,以防被别人看出来。我一点也不感到内疚,我甚至猜想,如果昔日那漂亮的太后从远处看到这一幕的话,她肯定是第一个嘲笑我们的人……
  
  (房子华摘自《北京的陷落》,山东友谊出版社)
(作者:皮埃尔·绿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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