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难以提及这人生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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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意义这几个字,在妈妈听来,实在太隆重和煞有介事,对于妈妈,它的实际意义就是在午后做一阵针线,到街上买一把小葱,晚上这顿饭炒一个白菜豆腐,烧一锅热热的稀饭。
  年轻时,忙着田里的庄稼,家里的娃娃,好像腾不出闲情来思忖这个宏大的史诗般的问题,年老了,又卑微又柔弱,出门时,走最靠边的道儿,买菜时,露出最谦恭的笑,看病时,用上最便宜的药,那个悬而未决的问题,连想都无从想起。
  但是,妈妈,我和您似乎不一样,我在这个沉沉的深夜,一遍遍叩问:人生的意义是什么,是什么?
  是钱吗?显然,妈妈,您总是落落大方地谈起它,不要说修房造屋,就是一家人的起居,您就和那几张小票子永远地纠缠不清。一枚小而薄的一分钱,也要被您牢牢地收在我们不知道的一个地方。
  妈妈崇拜每一分钱,就像热爱每一天。您握在手心里的那个有着红色小碎花的方手绢,它乖顺地铺在您粗糙的掌中,5元、一元或5角两角,差不多不见10元,但总会有浅黄色的壹分和豆绿色的贰分,它们规整地卷在一起,挨着手绢一角,缓慢卷起,然后,谨慎地掖在身上。妈,我喜欢看您这时的神情,安泰,静气,好像一家人的日子稳稳地拴在了您的腰间。
  这些花花绿绿的小可爱,大多是在异乡谋生的父亲邮寄回来的,去那个有着绿色邮筒的地方取钱,要走半天的路,每一次,您的脚步一定会雀跃起快乐,但,每一次您也会郁闷地垂下眉眼,因为您记得清家中的这位顶梁柱,离开家的时候,春天的布谷鸟正咕咕地歌唱,而眼下秋天的第一阵凉风已漫在耳边,还需要多久呢,他才能扛着那个深色的大包回家?您的心空荡荡的,当您用一张钱换回一柄锄头、一条围巾抑或孩子们的一阵欢呼时,您的心总有满当当的慰藉,也有一阵阵的疼痛。它们来自父亲常年野外的劳作,来自常年分离的苦苦相思,它们来得那么不容易,好像和您的血肉密不可分。
  小手绢总像饿肚子的娃娃,但我们兄妹却深觉生活多姿得犹如村口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杨树,快乐无忧的笑声四处飘散。它让我们梦想天边一定有一个绚丽的世界,使我们从那个有着浅棕色土墙的乡村学校,捧回了一张张黄灿灿的奖状,它甚至让我们无边无际地遐想一块红烧肉的浓香、用上一支钢笔的荣耀和头戴一个蝴蝶结的漂亮。
  后来,掏出的小手绢已褪掉美丽的红颜色,却依旧那么熨帖地卧在您的手心,每一次被谨慎地摊开,它都像紧闭着双唇,一语不发,它是栖居在妈妈心上的一块暖一块疼,看来它应该包裹着世上最华贵钱包也难以比拟的沉甸甸的生存秘笈,它就是我们家里最重要的一个成员,是我们长大和获取幸福的一个凭证。
  后来,妈妈老了,穿上深红色的婆婆衫和舒服的布艺鞋,用上了黑色的牛皮小钱包,钱包很小,是孩子买大包的赠品,包里的钱,大多都是孩子孝敬妈妈的。妈妈很珍惜地用一根结实的红线绳系在腰间,20元、10元、一元,整齐地折叠,不论是买几个馒头,还是买一斤苹果,您都嗤地拉开拉链,垂下眼帘,若有所思地挑选里边的票子,恭敬又迟疑地递上去,没有像富人一样,轻慢一元一角。
  曾经,您为了那件枣红色毛衣,在人头攒动的商场犹豫再三,不舍得花掉小包里的钱;老家那个准备翻盖的老屋,许多次激情地筹划,由于花钱多,又许多次眼神暗淡地搁浅;可是,那次在省城很有名的一家医院收费窗口,您默默地掏空了小钱包,握着一把大小不一的票子,不由分说地要为我付药方上的钱。我推辞着,我的手触碰到了那些带着体温的钱,妈,那一刻,我真想心疼地拥抱您越来越瘦弱的肩头。
  钱的重要就是日子的重要,那么细致稳妥地安放您的钱,就是细致稳妥地恭敬日子、恭敬那繁琐和清贫的日子。妈妈,我喜欢您的这种心境,您知道吗?现在,这个世界变了模样,钱还是往日意义上的钱,而日子已大不同前,手中的钱比过去多,而心里的快乐却不是太多,人们依旧为钱所累,不少人却沦为奴仆,为此遮蔽和放弃了让人能够感念的东西,它赤裸、冷漠、生硬,甚至和那种叫做日子的温润的好东西相去甚远。
  妈妈,您去世后,我们在老屋您的枕头底下,找到了一沓厚厚的钱,都是粉红色的100元,它们整齐美丽温暖地拥挤在一起,好像一沓数也数不清的、您对日子的期盼与热爱。妈妈,您一定觉得厚厚的钱在,厚厚的日子就安在,一块豆腐、一个电话、一季春色、一轮月圆,抑或一座舒适的房子就会如约而至,但是,妈,您的钱它还在,只是您的日子、那琐碎得如缤纷花瓣一样的日子,永不再来!
  杨木条几,杨木圈椅,还有尊贵的檀木箱,是妈妈的嫁妆,这是记忆里家中的硬件设施,是无忧童年的核心标志之一。
  条几前一张带有3个抽屉的木桌子,堂皇地摆在西屋正当门,上面有序地摆放着油壶、油灯、闹钟、面粉坛子、点心盒子,无序地放着喝水的缸子、翻开的书本、剪刀、火柴、针线筐以及姐姐的花头绳、记不清啥时候的一张旧车票,清晨的朝阳灿灿地映着桌子下大红色的暖瓶、黑褐色的咸菜坛子,妈妈屋里屋外地收拾高高低低的小凳子、方方正正的小桌子,还有水井旁的脏衣裳,啾啾的鸟儿,围着院子里的洋槐树飞上飞下。
  妈妈,这个家里的每一样东西,就算南墙根的一个小铁铲,对于您似乎都那样的不可或缺。
  棕色的面坛子,是一个粗糙的陶制品,端正地放在条几上,一日三次,每一次您都很精心地从里边舀一些面粉,像捧着一朵雪白的细腻的花。
  一次藏猫猫,我异想天开,想缩在坛子里,打开,嗬,满满一坛子的白面,散着五月麦田的醇香,原来,这坛子就是我们粗陋而又温暖的日子,一块香香的葱油饼、一碗热腾腾的汤面条,都和它紧紧相关,它也是家里最重要的一个成员。
  那时,人生的意义突兀而险峻,就是为了吃饱穿暖。那是一个暖风和煦、水碧花红的春天,您说,姥姥姥爷都是饿死的,临断气,身上盖着的被絮都被挖空吃掉了。您说的时候,声音很小,眼睛垂得很低,我看不清您的泪水,我只是把脸仰向窗外,天空那么悠蓝那么安宁,似乎并不了解那过去了的苦难。
  当然,您一辈子也没有听说过“要时常仰望星空”这样深奥的句子,但,那些林林总总的物件却使您在风雨飘摇的日子里心志坚韧,一份朴素是不是应该抵得过一个学富五车的哲学家呢?
  (未明摘自2008年1月20日《中国青年报》,胡博综图)
(作者:子 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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