鲱鱼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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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堡和吕内堡相距30公里,中间隔着一条易北河。巴赫15岁的时候,住在吕内堡。他常常一个人过河,步行到汉堡,为的是去听音乐会。
  吕内堡是德国北方一个漂亮的旅游胜地。但是,15岁的巴赫来到吕内堡,可不是来旅游的。就是在那一年,他离开了他的大哥约翰·克里斯多夫,来到这里的米歇尔教堂的唱诗班唱歌,还兼任着助理小提琴手的工作,一年有12金币的收入,虽然钱少得有些可怜,但他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了。
  那时候,汉堡不仅有很多吕内堡所没有的音乐会,更重要的是,管风琴大师亚当·赖因肯就住在汉堡。那时,巴赫迷上了管风琴,赖因肯还能够演奏古老的羽管键管风琴,更让他格外地向往。因此,只要有赖因肯的演奏会,巴赫是不会放过的。赖因肯已经是将近80岁的老人了,他的演奏会越来越少,这让巴赫感到越发地珍贵。
  童年的巴赫,一直不走运,本来就家境贫寒,偏偏在他9岁那年,雪上加霜,父母先后去世,他只好从老家来到了奥尔德鲁夫小镇,投奔大哥。大哥克里斯多夫比他大14岁,已经结婚成家,是一名管风琴师,每年有45金币的收入,还可以分得几捆柴和几袋面,维持家用。巴赫在大哥家别无选择地住了5年,5年之中,大哥陆续添了4个孩子,每年45金币的收入越来越显得捉襟见肘。巴赫当时的学习成绩名列全班第二,本来是可以读高中的,但是,他还是选择了辍学,来到了吕内堡米歇尔教堂的唱诗班,他不想给大哥再添拖累。从奥尔德鲁夫到吕内堡有350公里,他步行十多天,双脚踩出了血泡,走到这里的时候,他觉得他长大了。
  选择来吕内堡,除了可以在唱诗班里每年有12金币的收入外,比起奥尔德鲁夫,这里离汉堡近多了。他可以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就出发,赶在晚上音乐会开始之前到达汉堡。
  这一天,他就是要赶在晚上到达汉堡,去听赖因肯的管风琴演奏会。赖因肯就在他的跟前,只要他伸伸手,就可以触摸到大师神奇的大手,和他手下那架藏着美妙声音的管风琴。
  听赖因肯的演奏,感觉真是美极了、激动极了,巴赫满脑子都是音符天使般在款款地飞翔,让他忘记了自己是身在何地,今夕是何年。
  音乐会结束了,走出音乐厅的大门,热风吹醒了他,把他拉回到现实中,他才忽然想到自己买了这一晚赖因肯演奏会的入场券之后,已经身无分文,不但晚饭没有吃,还有30公里的路等着他走回去。
  音乐厅的门口停着许多辆漂亮的马车,等候着散场归家的王公贵族和他们珠光宝气的贵妇人。一路走去,都会有夜行的驿车从他的身边驶过,马铃和车铃清脆的声音,渐渐地消失在夜色笼罩的远方。
  现在,他只有依靠两只脚踏上归途,一步一步地走回去。
  巴赫走着走着,越走腿越沉,脚底下像灌了铅。回去的这30公里的路,一下子变得漫长起来。
  走到半路,实在有点儿走不动了。前面一星柔弱的灯火,萤火虫似的,扑闪在浓重的夜色里,给了他一点儿暖意。坚持走到那盏灯火前面,原来是路边的一家小旅店,一股咖啡的香味,从门缝里挤出来,很是诱人,肚子咕咕叫得更响了。连饿带困,他小猫一样蜷缩在旅店屋檐下的草地上,想歇一会儿,再继续赶路。
  这时候,星星低垂着,仿佛就在自己的头顶上一闪一闪地眨着眼睛。大概是又累又饿又困的缘故吧,他的脑子里有些纷乱,那些星星一下子冲撞着,都挤到他的脑子里来打起架。一会儿,他想起了刚刚在音乐会上看到的赖因肯,一会儿,他又想起了大哥克利斯多夫。
  他总也忘不了,哥哥的家里有一个柜子,外面用铁栅栏锁着,里面藏着许多管风琴大师乐谱的手抄本,是巴赫最渴望看到的。但是,乐谱都锁在柜子里,好奇心像虫子咬噬着他的心。夜里,哥哥一家睡着了以后,他从小阁楼的床上悄悄地爬起来,偷偷地来到哥哥的房间,蹑手蹑脚地来到这个神秘的柜子前面。因为他的手指细长,可以伸进铁栅栏的缝隙之间,轻巧地把那乐谱一页一页地抽出来。于是,他选择满月的时候,每天偷出一页乐谱,伏在床头,用鹅毛笔蘸着墨水抄下来。第二天的夜里,他把抄好的那一页,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回柜子里,再如法炮制偷出第二页。这其中就有亚当·赖因肯的乐谱。
  就这样抄了6个月之后,抄了整整一本乐谱,成为了少年巴赫的珍藏。但当他最后一次在洒满月光的夜晚悄悄地来到哥哥的房间,站在那个对他已经不再神秘而是充满情感的柜子前的时候,他看见,哥哥正站在那里怒气冲冲地等着他呢。
  哥哥认为这是一种神都不能够原谅的偷窃行为,他极其粗暴地把巴赫花费了6个月时间抄下的乐谱没收了。
  那一年,巴赫10岁多一点儿。也许,正是因为哥哥的这次粗暴的行为,伤了巴赫的心,所以在他15岁的那一年,才决心离开哥哥的吧。
  就这样昏沉沉地胡思乱想着,巴赫睡着了。
  夜半时分,一股扑鼻的香味萦绕身旁,竟撩拨得巴赫突然醒来了。就在他刚刚睁开惺忪的睡眼的一刹那,头顶上的窗子“砰”的一声忽然打开,紧接着从窗口落下一包东西,正落在他的身旁。他打开包一看,是一个喷香的鲱鱼头,那股散发出来的喷喷香味,让他想都没想,就急不可耐地冲着鱼头咬了第一口,他发现,天呀,鱼头里还藏着一枚丹麦金币!
  是谁知道他正在饿着肚子而赐予了他今晚的晚餐?又是谁给予了他能够返回汉堡听下一场赖因肯演奏会的费用?
  巴赫感到莫名的兴奋,也感到格外的奇怪,他抬起头望望那扇窗子,窗子已经关上了,灯光也暗了下来,只有头顶的夜空满天繁星怒放。
  他认为这肯定是上帝赐予他的恩惠,他立刻跪在草地上,对着漠漠的夜空,向上帝祷告膜拜。他只能相信在那闪烁的星光之中藏着万能的上帝。
  美味的鲱鱼头吞进肚子里,他来了精神,站了起来,继续他的长途行军,连夜向吕内堡走去。
  他没有想到,走回到吕内堡唱诗班他的住所的时候,大哥克利斯多夫会站在米歇尔教堂的大门前。很显然,他知道巴赫徒步去汉堡听赖因肯的管风琴演奏会去了,他在这里等了巴赫一个晚上了。和巴赫已经半年多没见了,他是专程来看望巴赫的,巴赫知道,从奥尔德鲁夫到吕内堡有多远,整整350公里呀。
  他轻轻地叫了一声:“大哥!”
  天蒙蒙有些发亮,东方已经出现了一缕鱼肚白,微微的晨曦正星星点点地洒在他们的肩头。在此之后很久的一段时间里,巴赫只要一想起那个夜色将尽蒙蒙晨曦中哥哥的身影,总忍不住想起那天夜晚那扇窗户里突然掉下来的鲱鱼头,那会不会是哥哥委托别人特意的安排,为了给他默默的帮助,给他一个童话般的惊喜,要不怎么会那么的巧,那个藏有丹麦金币的鲱鱼头就那样不可思议地落在自己的身旁?
  20年后,1720年,巴赫终于见到了他心仪的管风琴大师亚当·赖因肯。那一年,巴赫根据赖因肯羽管键管风琴幻想曲的格式创作出《巴比伦河畔》,赖因肯听完巴赫的演奏之后,激动地 对巴赫说:“我以为羽管键管风琴这门艺术已经死亡,现在看来它在你的身上继续活着。”那一天,大师兴致颇高,和他聊起天来,越说话越多,他忍不住讲起了那晚鲱鱼头和哥哥的谜团,希望能够得到大师的指点。已经97岁的赖因肯洞悉世事沧桑与人生况味,他说:“有些事情就像音乐一样神秘,为什么非要像打破一只鸡蛋一样打破它呢?”
  第二年,1721年,大哥克利斯多夫去世,年仅50岁。巴赫专门为羽管键管风琴谱写了一首《E大调随想曲》,献给他的大哥约翰·克利斯多夫·巴赫。
  (刘飞羽摘自《厦门文学》
  2009年第4期,安玉民图)
(作者:肖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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