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乐都大街上我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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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故乡怀有敦厚朴素情感的人,无论他离开故乡多久,心中始终装着一个罗盘,这罗盘蕴藏着他命运的风水,始终是他今生终极情感的方向和源泉。
  
  一
  
  前不久,我请了探亲假,从2000公里外的南方回到远在青海高原的老家探亲。我先回到父母亲居住在县城的家休息了一天,当天晚上打电话给在乡下的哥哥,我让他到县城来喝酒,他说,晚上要辫蒜到12点,家里忙得走不开。
  第二天我和父母亲一起到了老家。3年没有和哥哥见面了,他和嫂子正在院子里辫蒜。哥哥身上早已被汗湿透了,他的头发乱蓬蓬的,沾满了枯黄的蒜皮。脸越发得黑瘦,身上全是泥土。身旁的茶杯里也飘着几片干蒜皮。
  哥哥见了我,立即起身,过来和我拥抱,当他即将抱住我的时候,他看了看我干净的衣服,把拥抱的姿势改成握手。当他握住我的手的时候,我一把抱住了他,哥哥推了我一把,说:兄弟我身上脏,会弄脏你的衣服。我紧紧地抱住了他说:哥,别这样,我是你兄弟。尽管我是弟弟,但是南方滋润的生活已经把我养得又胖又高又白,我整整高出了哥哥半个头。我抱住哥哥,他拍着我的后背说:你终于回家了,我经常做梦梦见你。
  我说:我也经常梦见你们。哥哥眼里噙满了泪水,我也一股酸涩涌上心头。
  我帮着哥哥辫蒜,问他今年的收成。哥哥说:兄弟,蒜价一年不如一年,今年的两亩蒜种亏了。现在我家辫了300辫蒜,一辫40头的大蒜卖不了2.5元,算下来确实是亏了。还是你工作好啊。
  说完,哥哥看着我,打量我的衣服、裤子、皮带。他问:你这件衬衫多少钱?我说:不贵,三百多块钱。他又问我时尚的皮带多少钱,我说:问这干吗?也就200多块钱。
  他有点儿不解地说:天哪!你一身的衣服就是我一年种蒜的所得啊!还是兄弟你命好!
  几年没有干农活了,干起农活时竟有些生疏。我辫一辫蒜,同样的时间哥哥能辫两辫。他看我迟缓的样子,不让我辫蒜,一个劲地劝我到树荫下歇着。我说:没事的,让我也重温一下自己上学时所感受的那份苦。
  蒜有很强的腐蚀性,我看到哥哥的大拇指和食指已经结了茧,指关节已被蒜腐蚀烂了,裂开了一道道口子。快到中午的时候,我才辫了不到8辫蒜,手已经很疼了。哥哥看出了我难受的样子,一把夺过我手中的蒜,大声说:你不经常干活,干这活,手吃不消,歇着吧!你不要辫,和我聊聊天就行了。
  吃了午饭,我急于去故乡新修的公路、双轨铁路,还有小时候经常玩耍的树林去玩(说实话,我也对辫蒜这样的农活没有耐心了),我对哥哥说:“不好意思,我去转转,我给你100元钱,你雇两个人,开些工钱,帮你辫蒜,就算是我辫的份儿了。”哥哥不要,他口气很坚决地说:兄弟,你也不容易,在那么大的城市贷了款买了房,你的心情我理解。你去转吧,我和你嫂子慢慢辫。嫂子也在旁边附和着。
  我把钱放在哥哥的口袋里就走了。
  
  二
  
  在我回家之前,哥哥还在内蒙古的一个处于沙漠地带的旗跟着一个开采石油的施工队干苦力活。他在那里干了近3个月。
  他每个月给我打一次电话。有一天晚上,我和朋友在一家酒店吃饭,哥哥打来电话,他问:兄弟,你在干什么?我说:我在和朋友们吃饭。你那里的伙食怎么样?哥哥说:很一般,这里气候恶劣,风沙很大,喝的水、吃的饭里经常有沙子。有时候迁移工地,连水都没得喝。我们住在帐篷里,睡地铺,早上起来,脸上、被子里全是沙子。饭菜里偶尔有点儿肉,也是星星点点的末末子。蔬菜根本谈不上新鲜,更别说像你们天天吃的大鱼大肉。兄弟,你少喝点儿酒,多写点儿文章,别学歪了。
  我连连点头答应,并提醒他干活时注意安全。
  当夜,回到家中,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我无法想象哥哥所处的环境、所受的苦。他跟我说过,和他一起干活的小伙子们每个月都会乘车到县城凑份子下馆子,哥哥没有去过。他说,他只在一家小镇的拉面馆子里吃过一碗5块钱的牛肉面。对他而言这已经够奢侈了。
  第二次哥哥打来电话的时候,我听到电话那头的人在喊哥哥马老头儿。我感到很纳闷儿:他的工友们怎么叫年纪只有36岁的哥马老头儿?我问哥哥他们是不是叫错了人?哥哥叹了口气说:“哎,这些小年轻。没大没小的,看我个子不高,人长得黑瘦,整天胡子拉碴的,就叫我马老头儿。”
  36岁,老头儿,一边是青春,一边是暮年,之间的距离蕴含着多少人生的沉重和纷繁啊?很显然,在他们眼里我的哥哥因为受苦受累过早地逾越了青春的河流,向衰弱的老年靠岸了。这让我心里很悲凉。
  第三次接到哥哥的电话是在一个中午,我正在午休,哥哥说:老家的蒜要开始挖了,你嫂子一个人顾不过来。老板去外地还没有回来,无法预付工钱。你能不能先给我汇点儿回家的路费?
  我说:没问题,你要多少?哥哥说:150块就行了。
  “150块?”我感到很不解。内蒙古离青海有2000多公里的路程,150块是远远不够的。我说:“150块太少了,我给你400块,你坐卧铺。别空着手回家,回家的时候给侄子买些零食和水果带回去。”
  “我坐硬座,先从这个镇坐车到县城,再从县城坐车到宁夏,最后坐从宁夏到西宁的火车,这样距离短,也省钱。你买了房,贷了很多款。”
  第二天早上,我就给他寄了400元,收到钱后,哥哥立即打来电话,他说:“谢谢你啊兄弟,我总是给你添麻烦。”他的客气和小心,让我总觉得有一道无形的障碍,隔在我们兄弟之间,让我难过、心酸。
  
  三
  
  探亲的那段时间,我在乡下的老家住了一星期。一天晚上,我邀请村里几个和哥哥要好的乡亲到哥哥新建的房里喝酒,为建新房,哥哥花了6万元,欠了别人近两万元。我们一直喝到12点多。晚上,我和哥哥睡在一个炕上聊天。说到艰辛的生活,哥哥哭得很伤心,我们全没有睡意,一直聊到三点多。话题总是忆苦思甜,既沉重又伤感,既欣慰又惆怅。
  第二天早上六点半的时候,我醒来了,哥哥不在,小侄子说:“我爸早上6点趁着天气凉快的时候去割麦了,临走时告诉我不要来打扰你睡觉,早饭等他出早工回来的时候一起吃。”
  一天只有24小时,当天哥哥只休息了3个小时!我在酣睡的时候,哥哥已经去干活了。
  
  四
  
  农活全部结束以后,我把哥哥接到县城环境最好的洗浴城洗澡。哥哥看着装修豪华的墙壁说:我们谁舍得花二三十块钱来洗一次澡啊?这里真舒服。说完,他闭上眼睛,陷入沉思。
  泡了一会儿,我说,我们哥俩互相搓背。当我的手触摸到哥哥的背时,让我十分惊讶,他肩膀上的皮很硬,肩胛处结了茧,背部的肋骨清晰可见,摸上去硬硬的。
  我给他搓背的时候,他显得既不好意思,又很享受。搓着,搓着,他不让我搓了。他转过身,我看到了他眼里的泪花。他哽咽着说:兄弟,让我,让我给你搓搓背吧,就像我们小时候无拘无束在河里洗澡戏耍的那样子。我听从了哥哥的话,低着头享受哥哥粗糙的手有力度地搓。喷头里的水哗啦啦流下来,流在脸上,我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淋浴的水。
  
  五
  
  在我临别的前一天,哥哥抽空提前赶到乐都县城来给我送行。午饭后,他要赶回家干活。我把他送到街上,给小侄子买了些蛋糕,和他握手告别。
  我站在乐都大街上,目送着瘦小的哥哥牵着儿子的手,一点一点远去,一点一点矮去,尽管这座湟水河畔的城市喧嚣依旧,繁华依旧,可是看上去,他们父子是那么孤单。他们父子俩走着,走着,一步三回头,在拥挤的人流中寻找着他明天就要走向南方城市的兄弟,他们已经看不见我了,我仍然清晰地看到他们的背影。我不敢挥手,我怕哥哥看到在乐都大街上泪流满面无法自控的弟弟。
  还不到40岁的哥哥,他的人生境遇被岁月侵蚀得如同一幅剥落陈旧的油画,贫瘠和苍凉是他的背景,而沉重和艰辛是他的底色。老家流传着这样一句话:“一娘养九子,九子各不同。”命运像一层层梯田,让幸福的雨露最先从梯田顶部缓缓流下,而最充沛的雨露阳光最先被处在山顶位置的老幺吸纳,而哥哥处在梯田最低处,默默接受着不多的雨水阳光。我不知道这是宿命还是人生境遇的不公。
  我有今天,站在命运的梯田上,与幸福的云朵近距离接触,长久地接受安逸清风的熏陶,而我人生的背景、命运的全部是默默坐落在梯田底部的父亲、母亲、哥哥、姐姐所支撑着,他们是天空,是大地,是河流,是我灵魂聚力前行的核能。
   (陈锋摘自《辽宁青年》
  2008年第11期,丘玮图)
(作者:马国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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