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着月亮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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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月亮地里泡大的。
  月亮地光光,月亮地深深,月亮地远远——
  像积了很多清水,像打翻了一地奶酪,像飘雪落霜,白色满了旷野、池塘与村庄。
  迷迷糊糊的童年少年,头上有一个朦朦胧胧的月儿。
  我从月下走过,像一个膛水的孩子,在村口石头上蹭过,在路边槐树下歇过,在家后打麦场上坐过,在盛满碎银屑的南洼子里泊过。走过月亮地,走过幻想的时代。
  我仔细地听过月。大人都不在家的时候,黑夜包围了一切,犬吠在村西的老树林里回荡,恐怖爬满了小院,我却被锁在院里。我贴着门缝儿,听月的声音,听她母语般地絮语,听她喊起了我的乳名——叫我不要害怕。一抬头,月儿已到了头顶:像妈妈的一张笑脸。
  长夜里,我会长时间的看月亮。那是走在村外的小路上,妈妈走在前边,我和我的月儿走在后边。忽然月儿不见了,跑到哪儿去了?像一条白色的小狗藏到草丛里去了?像一只黄色的小鸡蹦走了?
  我正焦急。妈妈说,快到坎上来,它在那儿等你。我跑上土坎,一眼就看见圆圆的月亮,在一棵杏树后等着我呢。
  我还知道月儿是有味道的。甜甜的月,是桂子成熟的味道。香香的月,是嫦娥的香脂味。嫦娥的粉搽多了就飘散下来,就像黑妞的一样吧,但嫦娥比黑妞白多了。
  月色还有盐味儿,冰冰的咸咸的味儿。那是霜季后的一种味道,是月上仙人思乡的泪水凝成的盐籽口巳
  守月是少年时代我们的一件大事。记得那是一个深秋的晚上,我和伙伴们从学校回来,在经过一片白腊条树丛时,一块比南河都长的乌云忽然涌了上来,乌龙开了大口,月亮被它吞了。
  伙伴里最小的女孩先哭了,她要月亮。我们开始蹲下,坐于草上手拉着手守月亮,还要喊口号;
  “月姥姥,八丈高。骑红马,带红刀。”
  “月儿快出来,乌云快走开。不走开?骑着红马拿刀来!”
  月亮不出来,我们就不走。大约到了后半夜,月儿终于冲散了乌云,一小块白斑呈在远远的西天。
  小女孩又哭着问,为啥月儿瘦了?我们才注意到黄昏时那个上弦月已缩成了一个残点儿。伙伴们开始沉默,都找不出理由。扁福说,也许她减肥了呢?于是大家都笑起来,
  那时候,许多美好的故事都是以月为背景编的。为了省灯油,奶奶常常在月光里纺棉花,嗡嗡嘤嘤地摇动旧式小纺车,洁白的线穗子在她手起手落中长大、饱满。
  我喜欢坐在门坎石墩上,边看纺车边看月亮。凉凉的夜、冰冰的月河下,奶奶给我讲了许多月亮地里的故事。但只有一个故事我记得清楚。
  “有一群小鬼,喜欢在月亮地里打闹。玩得很晚很晚都不想回家。一天,它们玩到了鸡叫。小鬼是不能听见鸡叫的,一听见就会变成一根根木头——”
  奶奶见我害怕了,就说第二天有人拣到了这一堆木头,见上面有泪痕就放到了一个旧屋子中,到夜里小鬼才踏着月光回家。
  当我膛过月亮地,上了岸时,蓦然发现自己长大了。回头再瞧,月亮下的小伙伴们都已散去。
  东院的黑妞,长成了一个俊姑娘,一说话先红脸。长长的辫梢还留着一根狗尾巴草。是在月亮地里,一堆麦秸前,瘦毛给她别的。她出嫁了,嫁出了月亮地,远得像到了另一个星球。
  扁福,我们中最漂亮活泼的孩子王,长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汉子,他到了城里打工。他说在城里很苦闷,那里没有月亮地。
  月亮地啊月亮地,当走出了童年,我们才知道失去了什么,失去的太多太多,又多么珍贵。
  在城里的我,在有月光的夜晚,常像一个学游泳的人拼命沿街逆行,想游回童年的月亮地。我想再骑一次枣红马,踏着月光,走回童年那条无忧的路。但回去的路上长满了荒草,风雨毁掉了路标,连那一串串小小脚窝都住进了蟋蟀。
  长大了,就回不去了吗?
  今夜故乡的月正明,我守在城市的一叶小窗前让泪水爬满面颊。眼前没有月亮地,一片连一片乌云一样的建筑物吞掉了月光。
  我仍在守月。
   突然,远处传来几声鸡鸣。
  我想起了奶奶讲的那个故事的结局:小鬼一听见鸡叫就会变成木头。今天,如果失去了月亮地,我们不也会变成一根根木头了吗?
   我要守好月亮地,在心中!
  (郭雨晨摘自《少年文艺》2002年第6期)
(作者:邢思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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