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三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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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个安静的孩子。从小到大都是。给我一个娃娃,我可以待上一整天,不哭也不闹。人家都说这孩子怪得邪气,所以他们不准自己的孩子跟我玩。我总是一个人,所以我很寂静。因为,没有人陪我说话。 我的家很幸福,很……温暖。说这个词的时候我感觉很吃力。因为太温情的东西会让我害怕。就像我的家,我的爸爸,我的妈妈。所有的人都说我有个能干的爸爸和善良的妈妈,只是,他们没有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儿。这样一个雕像似的孩子和这样幸福的家有点不相符。家里多了我,却没有增添一丝的欢乐。妈妈每晚对着爸爸低泣,这孩子长得跟洋娃娃似的,怎么性格也跟洋娃娃一样啊?是不是我真的不能生小孩?是的,除了出生时啼哭过几声,以后就几乎听不到我的声音了,我会说话的时候,人家的孩子已经会唱好几首歌了。大人说我的眼睛里有种抗拒世界的颜色。这些都是妈妈死后,爸爸告诉我的。那时我八岁。
  妈妈死于遗传性心脏病,外公也是。我不知道下一个会不会轮到我,我心里很怕,可是我依然很寂静。爸爸说你哭啊你哭啊,除了平静地看着他的歇斯底里,我的眼睛没有流下过一滴泪。妈妈死的时候也没有。
  我的童年没有遍地开花的田野和欢叫的小猫小狗。因为我住在城市高高的建筑物里。我整天待在笼子似的房间里,比小鸟都不如。至少它想着逃离,而我却相反。外面的一切让我害怕。我喜欢趴在窗台看着天上的云朵大步大步的行走,很苍白,像妈妈的脸。有时想伸手去抓,却只感觉风从手指间无声地掠过。这是阳光灿烂的日子才有的景象。阴天,我则坐在地板上安静地拼图或弹钢琴。我把一幅幅拼好的图片挂在墙壁上,歪歪斜斜的一大片。有人看见了说这孩子适合搞艺术。我很少弹钢琴,只有在想起妈妈的时候才会掀开琴盖去抚摸这些黑白的琴键。妈妈是音乐老师,所以我很小就跟她学钢琴。在她走后的日子里,我总是不经意间会弹出她喜欢的曲子。然后她的脸渐渐地清晰,再慢慢地模糊。直到我想不起她的样子。只是依稀还能浮现出在琴键上跳跃的涂着银灰色指甲油的双手。
  我嘲笑自己是个早熟的孩子。 少了该有的那份天真;看着别人家的孩子对着爸爸妈妈撤娇,我也很想。可是看到爸爸狠命盯住我眼睛的样子,我便却步了。他说我的眼睛和妈妈太像太像。所以在我回忆不出那张脸庞时,我总是跑去照镜子。平静地看着另一个自己,心里泛不起一点涟漪。我的眼神太寂寞。我说,爸爸你给我买只小狗吧。
  我知道爸爸是个什么集团的董事长。电视里说这种职业的人很有钱。可是爸爸不肯给我买小狗,理由有二:一是小狗太脏。二是小狗真的太脏。他说这话的口气就像对待他的下属,严厉得让我不敢反抗。我开始拼命遗忘自己的愿望。
  家里通常除了保姆和我便无他人了。爸爸经常出差,有时一星期,有时两个月。我吃不准他什么时候回来。就像他不了解我心底的寂寞,它已经长成了一个空洞,越变越大。不是拼图和钢琴所能填塞的了。
  在一次放学回家的途中,我看到了一个卖小鱼的男孩,很青涩的模样,干净的眼睛,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头发短短的。他蹲下来帮我装小鱼时,我正好看到他的头顶有三个旋。我买了一条红色的小鱼。真的很小,比我的小指头还要小上许多。可是它的眼睛很大,我弯下腰看小鱼时,它正好和我的眼睛对视。我给它取名叫“三旋”。它是我用一个发夹换来的。男孩说他的妹妹要过生日了。于是我们得到了各自想要的东西。
  一路捧着它回家。男孩把它装在一个透明漂亮的瓶子里,放上一些小鱼必需的营养品,一棵绿色的小草,几粒五颜六色糖果般的小石子。瓶子是密封的,口上扎了一条粉色荧光的带子。男孩告诉我,它只能活三个月。
  三旋放在我房间的电脑台上。那是我待得最多的地方。它的身体红得有些透明,眼睛却是黑白的。很清澈的样子。它一刻也不愿停,总是在游来游去。其实它所处的空间很小,怎么游最终都会回到原点,就像我待的房间。可它永远是快乐的。我能感受到三旋身上散发出的那份欢乐。我喜欢它,因为我们有着致命的共同点和互补的不同点。我从它孱弱的身躯上一点点汲取着温暖、快乐,还有天真无邪。
  它真是个听话的孩子。不管我怎样对着它大声尖叫,它仍然用那纯真的眼神望着我,继而转转身子,欢快地舞动着。我知道三旋是惟一能看透我心的朋友。对,朋友,它无声无息地表达着对我的爱。它想让我快乐。看着三旋,我会慢慢地平静。
  爸爸回来看到了我的小鱼。从他的眼神我知道他不喜欢三旋。可是小鱼不脏,小鱼真的不脏。他找不出让我扔掉它的理由。他只能任由它快活地游耍着。爸爸的默认是许可。我放心地把三旋放在家里的任何地方,不用每天塞进书包带它去学校了,不用担心保姆会把它煮了放在汤里做调味品,更不用害怕爸爸把它扔在垃圾桶里让人们废物利用。
  我上同时会不时地看三旋。看着透明晶亮的它甩动着鳍片,我的心会洋溢着荚名的快乐。键盘上敲出的声音不再寂寞。朋友说我的语句没有以前犀利冷淡了。一个人对着电脑浅浅地笑了。幻想和三旋一起在碧蓝的大海中畅游。无忧无虑的。
  我以为这样的快乐可以一辈子。我是如此爱它。我告诉自己,我要让三旋永远不离开我。
  我决定在三旋瓶子里的氧气用完前帮它再换一个瓶子。我每天在那个买小鱼的路口找寻。我想我会等到那个男孩的。真的,他来了。他说他妹妹的生日很快乐。他说她很久没有笑得那么开心了。他还说……我变了。我告诉他我想让三旋一直陪着我。三个月太短暂了。男孩答应我下星期会来这里,帮三旋换新瓶子。
  快乐的时候,我喜欢和三旋分享。我看着它黑白无邪的眼睛对它说,三旋,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了。我真的太开心了。我想起了妈妈。想起了她爱喝的蓝锦葵茶。我要让妈妈也感受我的快乐;我打开玻璃柜,拿了好多好多的蓝锦葵。把它们放在透明的杯子里,看到它们一片片浮起,水成了透明的蓝色。眨眼之间,又变成了艳亮的紫色。白烟冒起,回忆起妈妈坐在客厅里泡茶的样子,她喜欢在蓝锦葵里加上柠檬汁。于是,我去冰箱取了一个柠檬,切成薄薄的片。我切得很难看。可是没关系。我拿着一片柠檬,把汁一滴滴地挤在茶水里。水立刻变成了柔和的粉红。
  三旋看着我泡茶。突然觉得那么漂亮的颜色很适合三旋。它也感染了我的快乐,一扭一扭的。我慢慢解开密封瓶上粉红的带子,轻轻拧开盖子,把瓶子斜侧,三旋随着水缓缓地流出。流到我的手心。我小心翼翼地捧着它,感觉到了它的柔软,是那样的轻盈,毫无分量。我把三旋放入茶杯,艳红的它在粉红的水里,像一轮快上升的太阳。三旋很喜欢这个茶,因为它爱我。它在这粉红的茶水里转了两个圈,然后软绵绵的下沉,再浮起。我目不转睛地期待着它的舞蹈。可是,它不动了。我记得它转圈时一直看着我,用它黑白无邪的双眼。我甚至能感觉到它在笑。
  我大声,叫着它的名字。我说,三旋,我们别玩了。这个游戏一点都不好玩。我说,三旋,你给我起来。我说,三旋,你再装睡,我就生气了。可是,三旋依然一动不动,沉寂得像标本。茶水平静依旧,粉红的水面有一个小小的太阳。可是它不再升起。
  我呆呆地望着这一切。几分钟的时间,却截然不同了。三旋走了,跟着妈妈走了,我发疯似的把那个装着蓝锦葵的玻璃瓶狠狠地扔在地板上。瓶碎了,花飞了,三旋也死了。
  我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我以为自己已经忘却了许多东西。忘了年龄,忘了相貌,’忘了感情,也忘了来时的路。我终于知道,我什么都记得。我泪如雨下,为三旋,为妈妈。
  我懂得了世界上没有永恒。我孤独的记忆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哭泣。那一年,我十六岁。
  一棵郁郁葱葱的大树
  树梢挂满了小银铃
  清风吹过
  铃儿和着摇曳的枝叶唱歌
  ……
  (苏力摘自《少年文艺》2002年第3期)
(作者:伏 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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