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鸽子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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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联考结束的那年暑假,我突然变成了一个无比善良的人。在我开始憧憬爱情的时候。
  那时,爱情的圣诞树一夕之间就长得无比高大,还挂满了精致的彩带,每天夜深人静的时候,我都偷偷走到树下仰望许久,希望在七彩灯泡明灭的缝隙里,意外发现一张被上帝挂在树梢上的纸条,上面写着我的名字。我渴望爱情。我猜想爱情的力量必定可以分开海洋,然后,顺便把我卷进幸福的那半边里。等待爱情的我如此奇怪地想像着……
  暑假过去了,学校开学了,我的爱情火车继续向前进,车头还冒着干燥的白烟,然后,它在一个小站停下,上来了另一位乘客,于是我有了一个同病相怜的朋友。
  这个新朋友是我的同班同学,因为留级的关系,所以这是他第二次念高一。他的人面很广,全班只有他能够跟篮球场上高大的学长们称兄道弟骂脏话而不会挨揍。因为他的关系,篮球场上偶尔也看得到我在禁区底下大胆跟人抢球的模样。对了,我的朋友叫番薯。番薯这个外号取得很生动,因为我的朋友长得真的很像一颗粗壮的红番薯,特别是当他刚打过篮球汗流浃背,满脸通红的时候。番薯长得不高,大约160公分左右,所以不适合抢篮板球。于是身高180公分的我便成为一个很有用的人了。为了报答朋友的知遇之恩,我努力地挤到篮框底下跟野兽学长们推挤抢球,抢输了,番薯忙着帮我骂脏话;抢赢了,番薯就更忙了,他接下我快传给他的球,迈开不太大的大步运球过中线,单打独斗切入篮下急停跳投——通常被盖火锅的时候居多,所以学长们都很喜欢防守他。尽管如此,番薯却很有运动家的精神,别人盖了他一个大火锅,他还会在第一时间大叫一声“好球”,让防守的人心里充实一整天。
  我和番薯很快地就变成了好朋友。我们只对学校围墙外面所有的女学生感兴趣,就像监狱里的囚犯一样,天天打篮球只是在等待假释而已。
  番薯家住桃园大溪,父亲已经过世,母亲白天在大菜场当清洁工,晚上在家里做工资微薄的家庭代工。家里的人,除了母亲还有大姐、二姐都尽了全力资助他上台北考联考,念公立高中。除了日常花费外,番薯每个月还有一笔房租要付,那是一个二楼加盖的木造阁楼,在一间嘈杂的机车行楼上。每次我和番薯一起回到他的宿舍都得踩在黑油油的地板上,穿过机车行黏乎乎的厨房,从小厕所旁边一个大约只有50公分宽的咖啡色木梯走上去,扭开从来不锁的门把。这是番薯的母亲和姐姐合力帮他租下的房子,我们从来不曾在这屋里好好坐下来读一点书。
  认识番薯的第一个星期六早晨,我就告诉母亲下午要去一个住在台北的同学家复习功课,不会直接回家。中午放学之后,我们换上运动服去附近的台大法商篮球场和陌生人打篮球,互相推挤。打了两三小时篮球,流了满身大汗,番薯又请我吃刨冰,我们到附近菜场里的小摊买冰带回宿舍去吃。回到那间站起来走路就会撞到灯罩的闷热小房间,我们挨坐在一张小木桌的两旁吃刚刚开始融化的刨冰,满身的汗臭味在两个盛冰的碗之间穿梭来去,我们机械地把冰碴子划进嘴里,圆鼓鼓的汗珠从我们已经开始长出胡须的唇边冒出来。沉默无聊的时候,番薯会从墙角抽出一把破烂的木吉他来拨弄几个基本的和弦。他的吉他和他的生物成绩一样糟。
  就这样,我们像是一对同甘共苦的牢友在这木造的监狱里度过了许多憧憬爱情的周末下午,即使是在书店门口匆匆看过一眼的女学生,也能在我们多愁善感的心中分解成一百种漂亮。我们都想牵她的手,于是,她的手在我们的脑海里变得愈来愈迷人了,今天比昨天迷人,这个月比上个月迷人,到了最后,整个世界都迷人了……在狱中,我们是两株鬼鬼祟祟的爬藤,盘算着总有一天让我们出其不意偷偷攀出墙外。
  终于有一天,假释的机会来了。
  高一的寒假,我们班的康乐股长和邻近的一间女校办了一次郊游联谊,地点在十分寮瀑布,男生来了十几个,女生也来了十几个。现在回想我还不禁哑然失笑,当年的我们多么容易满足啊,只因为男女双方的人数几乎一样,心底就摩拳擦掌地莫名高兴着,而且还在心中认定这一定是上帝刻意的安排,好让我们每一个人都和和气气地交到一个女朋友。
  我和番薯都注意到了,在这一群女孩之中,也有一对和我们一样,一高一矮,看起来很要好的女生,高的那个是L,矮的那个是S,两人到哪儿都走在一起。L长得很清秀,皮肤很白,笑的时候也不曾张口,是当天公认最美丽的女生;S是阳光型的女生,皮肤黑但是有另一种好看,我们班的同学全都不断地找她说话,以便显露出自己心中那点小小的勇敢。搭火车的时候,番薯就在我耳边盘算着,他说S活泼可爱适合他,L修长迷人适合我,我听了害怕得不得了,仿佛上帝正躲在一片刺眼的阳光后面,只要我敢轻举妄动的话,它就会立刻往我头上打下一道闪电来。
  后来烤肉分组的时候,番薯软硬兼施,让我们班的康乐股长动了手脚,把我们和L与S分在同一组。我觉得番薯的手法好像不太光明正大,可是当L把宝特瓶里的黑松沙士倒进我手中的免洗杯里时,我又不禁对番薯充满感激,我心想,这沙士真好喝啊,其他的同学都下地狱去吧。
  现在回想起来,我还会为当年那个洋洋得意的蠢样感到开心。那天郊游过后,我和番薯回到我们的牢房,背着其他同学偷偷展开我们美丽人生的蓝图。番薯说他要追S,这我没意见,可是他叫我去追L,这还得了,除非我的头顶上可以装一枝避雷针,我心想。可是番薯变得无比勇敢,他决定由他负责打电话给S,然后把她们两个人一起约出来。我觉得合情合理,因为在那个年代,要一个高中男生单独约一个女生出来是何其恐怖的一件事情,我没有理由不帮番薯壮壮胆。接下来的几天,我们都陶醉在一股节庆的欢乐气氛里,不断推想着各种可能遇见的难题,以及三百种“如果……”,然而,就是没有再提打电话这件事。假释的希望好像愈来愈渺茫了,终于,我开口提醒番薯该打电话了,要不然,S接到电话的时候,可能已经想不起来我们是谁了。我们站在巷口的投币式公共电话前面快一小时了,番薯手上的那个铜板还是投不下去。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的勇气,我跟番薯说:“我来打吧。”然后从他手上摘下那个沉重的铜板,投进去,开始用发抖的手指拨那个我们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的电话号码……
  接电话的人大概是S的母亲,她竟然没有问我是谁,于是,我出奇顺利地跟S闲聊起来,最后也跟她约了见面的时间、地点,当然,我也没忘了请她代为约L。
  挂上电话之后,我和番薯疯了似的在宁静的巷口发作起来,我们一面鬼叫,还一面往彼此身上捶打着,不知道挨了对方多少拳,可是奇怪得很,竟然一点都不痛。好险啊,当时如果我们再快乐一些的话,可能就会同时被对方打死了也说不定。
  约定的那天是一个周末下午,我和番薯都换上了新洗好的卡其制服,早上上课的时候,还特别小心不要把衣服碰脏了,上完厕所也都分外认真地洗手。大概是番薯一直在看手表的关系,我们早到了半个钟头。我们两个穿着笔挺的制服站在约会地点等候,就像市政府前的宪兵一样。
  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十分钟了,人行道上还是不见S跟L的身影。番薯说没关系,不必紧张,女孩子都喜欢故意迟到。
  我看着不远处的天空有一群鸽子飞来飞去,看着看着,不知不觉我也好像加入了它们的队伍飞来又飞去。那些鸽子真能飞,不一会儿,我就飞得手心冒出一层汗水。我心想真糟糕,万一今天有机会牵手怎么办?
  距离约定的时间半个钟头后,S独自一人朝我们走来,她告诉我们L不会来了,因为她爸爸要她去补习班上课。我听了非常失望,却也松了一大口气。我故作潇洒地拍拍书包说没关系,我正打算去重庆南路逛书局买参考书呢。
  番薯说,现在要去哪里?
  我说,你们去荷花池喂鱼吧,公共厕所旁边有卖饲料的投币机,一包五块钱,我要去买参考书了。
  S低着头看地上。
  番薯的脸上出现了一抹奇怪的表情,好像是说哥儿们一起走吧,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啊。我赶紧挥挥手,要他快走。
  就这样,我站在那里,看着番薯和S并肩走远,难得的冬日阳光下,番薯的卡其制服闪闪发光,上衣的背后还烫了三条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很老土的直线。走了大概20公尺,番薯回过头来,偷偷跟我比了一个准备牵手的手势,我看了差点笑出声来,连忙伸手回他一个胜利的V字……
  番薯第一次约会成功的那一天,也是我第一次约会失败的同一天。我看着番薯刻意抬头挺胸走在女生旁边的背影,心里高兴极了,感觉自己突然变成了这个世界上最善良的人。我想如果人生可以永远停留在那一刻就好了。
  对了,那一天,我在围墙外看了一会儿鸽子,后来就真的去重庆南路逛书局了。
(作者:袁哲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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