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萨姆和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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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猜想人人都能记得童年时代给自己留下深刻印象的事。我知道我就能。10岁那年的确有那么一件在我心中留下了极深印象的事,以致即使过了40年,我仍然记忆犹新。
  那年,德国的V型飞弹疯狂轰炸伦敦和附近六郡,父亲决定让我和妈妈尽快躲到乡下去。不管怎样,一枚未命中目标而在距目标很近处落下的炸弹爆炸后,全屋所有的玻璃都被震碎,整个屋顶也被掀掉,这所房子已变得没法再住下去了。于是,妈妈和我就在萨莫塞特的教区长住宅里安下身来,这对我来说是一种全新而激动人心的生活的开始——对于一个来到了穷乡僻壤的城里男孩,这是必然的。
  住宅很旧,占地面积在我这小孩的眼里简直大得出奇。宅院三面有老旧坍颓的院墙围着,第四面临着一条河——我是钓鱼迷,这条河界对我来说真是妙不可言。
  宅院由一个叫萨姆的很老的老头照管,在当时的情况下只能这样了。他是附近村子的人,年纪老得没人知道他到底有多大。由于所有年轻人都已被征召入伍,教区长只好随便找个能找到的人来照顾这个宅院,使之多少像个样子。于是便找到了老萨姆头上。尽管他的外貌和神态看起来要年轻得多,但人们总爱管他叫老萨姆。他干活不说胜过,起码也和许多比他小20岁的人旗鼓相当。他的职责主要是清除小径杂草、修剪草坪和照看菜园。他老爱将这些工作称为“我的战争努力”。
  正如经常发生的情况那样,老年人常能与年轻人结成忘年之交,老萨姆和我就成了好朋友。他对农村非常了解,无所不知,不管我问什么,他从来没有答不出来的时候。他告诉我河边最好的钓鱼所在;指给我看宅院中树上的鸟窝和灌木丛里的小动物;为我这城里人无知的双眼揭开了许多自然界的秘密。他耐心极了。
  几个月后,在这个宅院里我俩就成了铁哥儿们。那段时间里,我从没见他对任何人或任何事不耐烦过。有一次,我向教区长提起了这一点。
  教区长回答道:“我认识老萨姆一辈子了,从没见他发过一次脾气。我也从没见他为什么事生过气。但愿我们在现在这样的生活及其困难面前,都能保持同样的泰然。”
  我不知道什么叫泰然,但这个词儿听起来很崇高。我觉得老萨姆是个了不起的老头,教区长显然也有同感。
  夏天过去了,秋天不知不觉让位给了冬天。老萨姆仍然每星期来个两三天。只要他让我干,我就帮他在宅院内扫落叶、除杂草和堆码冬天生火用的木柴。春天早早来到,尽管妈妈说我是“3分钟热度”,但我帮老萨姆干活的热情丝毫没有减退。
  在4月一个晴朗的早晨,我看到了老萨姆的另一面,那是我以前从未发现过的。我知道他是个笃信宗教的人,因为他是教区的副执事。但我不习惯教堂以外的任何宗教活动,连教区长也只是在讲道坛上布道。
  老萨姆和我正在给从船库到教区长住宅后面的小路除草。那条路很长,活儿不轻。我利用去河边和路旁灌木丛中寻幽探胜的间隙已经帮他干了将近一个钟头。我坐在几株橡树下的草地上瞧他干活。他干得很慢,有条不紊,没有任何多余动作。他不时推动手推车,每清除大约20英尺路面后就踅回来推车。在一次推车经过我面前时,他正好看见了我在做的事:我正漫不经心地拔春天落下的橡子破土而出的幼苗。我刚要拔其中的一棵,就听见了老萨姆的吼声:
  “住手!我是说,住手!让它们长成树。”我茫然地瞪着他。他正以跟他年龄不相称的惊人速度穿过草地急急朝我跑来。
  “孩子,别拔了。我不在乎你帮不帮我的忙,可这是在帮倒忙。”
  我仍然瞪着他,我从没见他这样激动过,他的脸由于急着赶来涨得通红,更由于费力和生气变得扭曲。
  “但是……但是……”我开始解释。
  “这种事没有什么‘但是’,你停下来就是了。我没说过你可以碰它们。”他气急败坏地怒目盯着我。
  我突然开了腔:“我不明白。我做错了什么?我今天是在帮你除小路上的草。我只是从草丛中把这些东西拔了出来。你不也想除掉它们吗?”我说得上气不接下气。
  老萨姆的身材似乎突然变小了。他收起怒目,平静地对我说:“是的,孩子。我是想除掉它们,但不是在今天。还有一个来月,我就不会管这些草坪了。把它们留到那时候再说吧。”
  我虽然高兴地看到他已不像刚才那样怒气冲冲,但却更糊涂了。
  “我还是不明白。你既然打算以后把它们全都拔掉,为什么我现在不能拔呢?”
  老萨姆张开嘴想说什么,可是什么也没说就又闭上了。他在我身边的草地上坐了下来,开始卷一支细细的、不成形的卷烟。
  “孩子,这很难讲清楚,”他开始说,“我们所有的人时不时都需要一点小小的帮助。”
  我没有接茬儿。我想他大概是脑子糊涂了。帮助?他在说什么呀?他看出了我的困惑。
  他边将散落的碎烟塞进烟卷边说:“孩子,我知道这看来有点难以理解。就像我刚才讲的那样,我们所有的人时不时都需要一点小小的帮助才能应付一些事。树上落下的每粒橡子都有它的艰难时光。即使它没被昆虫或松鼠吞吃掉,也有可能被鸟儿叼走。没有多少橡子能生根发芽长成大树。人类也帮不了多少忙。我们只要不过多地干涉自然就行了。也许一两个月后我来清理树下杂草时,还得将这些小鬼拔掉,噢……也许我不会来这儿干那活了。我上个月就满90岁了。所以,如果到时我无法再来干活,这些小鬼就可以在这里继续生长下去了。你瞧,世间万物都是有时间和季节的。”他说完便停了下来,开始摸索火柴。我至今还记得很清楚,那火柴盒上有个帆船图案。
  我好一会儿没有说话,最后才对他说:“可是你是园丁。不让我拔掉这些树苗对你没好处。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让我去拔,你制止我就是在帮橡子的忙哪。”
  他缓慢而神秘地笑了笑。第一次点烟时他没有点着,又再次去点,我呆在一旁琢磨他会说什么。这次他的烟总算点着了。他吐出一团烟云,给早晨静谧的空气带来了些许温暖与芳香。
  “孩子,我真的很难解释清楚。你说得很对,作为园丁却制止你去拔,是对我自己没好处……正如你讲的那样,我是在帮橡子的忙。可是帮忙有各种各样的。只有不计个人利益去帮助别人,才是真正的帮助。这样做是很难的,孩子。”
  当时我并没有真正明白他的意思,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这一点的认识每年都在加深。老萨姆那年春天去世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去拔那些橡树苗。老萨姆葬礼后不久,教区长就搬走了。那所宅院多年来便一直空在那里无人问津——因为谁也付不起高昂的维持费用。
  几年前,我在附近度假,又回到那荒芜废弃的教区长住宅,在宅院里流连了一个钟头。沿着河边,紧挨着依稀可辨的小路,是一大片橡树林。我不禁暗自笑了,似乎听到有个声音在说:“让它们长成树吧,”不过那只是吹过河边的风声。
(作者:王善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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