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草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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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爱那些朴素的事物:泥土,野草,任何一种庄稼,原汁原味的民歌,乡戏,简陋的农具,草帽,纯棉织物……我的这种审美倾向不仅影响着我的阅读和写作,甚至影响了我的做人与处世的方式,当然也包含自己的心态。
  头顶着高粱花子走进都市,我用30多年的光阴,兑得了一点虚名。然而,说不清为什么。我还是改不了草根性。
  草回到草中间
  回到有名字和叫不出名字的草中间
  回到可以做药
  可以喂牛当柴烧的草中间
  回到被人保护
  又遭人铲除的草中间
  草一年只活一次
  草永远没有花香没有树高
  在外面混得久了
  草回到草中间 挤挤身子
  在草丛中扎下根来
  谁也分不清这棵草是哪棵草
  只有对着草丛喊
  小草小草……
  若是换成另外一个人,这首名叫《草回到草中间》的诗,能在他的内心深处引起多少同感与共鸣,我不得而知。可是对于我,它却成功地完成了一次情感的隐形地震,促使我毅然撂下手里正在做的事情,立马踏上去往故乡的路。
  其实故乡很平和。午后的老屋里,尽管闷热得像蒸笼,但80岁的母亲依然平静地坐在洒过水的地面上打盹,手里的蒲扇有一搭无一搭地摇着;我没有也不忍心惊扰她,轻轻地出门,在离家不远的山坡上找到了正在松树下歇晌的父亲。父亲见了我,枯瘦的脸上没有出现我想象的那份激动与兴奋,只是机械地用手拍拍地面,让我坐在他的身边。
  父亲是个惜语如金的人,我紧挨着他坐着,像两块沉默万古的石头。偶尔,父亲小声嘟哝一句,天旱得太久,连草都死了。我担心年事已高的父亲久待在酷热的野地会发生意外,便催促他赶紧回家,可是老人却没有马上离开的意思,他凝重的目光一直向着东南方向眺望。我知道,父亲是在苦苦等待和盼望着一场透雨呢!
  然而,父亲盼望的那场雨还没有来到,人却突然病倒在山坡上。当我手忙脚乱地把他送往医院时,已经失语的父亲吃力地指着一块草地:语焉不详地想表达一种埋藏很久的心愿。那意思是无论结果怎么样他都要回到这块他生活了80多年的土地上来,与这儿的草木为伴。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第一次发现一生刚强的父亲也会落泪。那泪缓慢地从老人深陷的眼窝里渗出来,在眼角集聚成硕大的一颗,然后无声地掉进草丛里。
  也许是苍天有意,就在父亲住进县医院的当天夜里,一场暌久的大暴雨从东南方向匆匆赶来,雨面覆盖了整个皖东地区。
  父亲后悔没有抢在雨前把家中的那两亩地好好锄一遍,得了雨水的野草比地里的花生、绿豆、棉花都要长得快。他更担心自己因病而变得僵硬的手,还能不能拿得起锄头和镰刀。出院那天,父亲显得有些激动,天没亮他就悄悄下了床,一只手扶着墙壁,一只手拄着拐杖,在长长的走廊里艰难地练习走路。父亲显然对自己病后康复的速度不太满意,叹息说,日子比他走得快,地里的草长得更快。看不见那些庄稼,还有那些和庄稼争长的野草,他心里就憋得慌。他说,草能治病,只要人朝庄稼地里一蹲,手里一把一把地扯着叫得出名和叫不出名的杂草,草汁染绿了双手,什么病都会好起来的。这话我信。
  父亲以一棵草的方式活在草中间,欲望少少。这一点,我不如父亲。我常常不满于自己的境遇;总想站得比别人更高、名头更大、得到的更多些,因而我的困惑、苦痛和失望也就自然更多些。父亲坐着手扶拖拉机进城和乘着我租的小车回家,心情都是一样的;在离家尚有里把路远的地方,父亲执意让司机把车停了下来,他要踩着一路青草回去。他一边走,一边用手里的拐杖拨弄着道路两旁的野草,那是他与草交流的一种方式。仅仅半个月时间,此前干枯得奄奄一息的野草,如今已变得生机盎然,它们在雨水的鼓动下,大胆地漫上了道路,伸进了农田,爬上了井台,甚至从老屋前的池塘边一直蔓延到我家的石板台阶上。空气中到处弥漫着青草的气息。
  重新回到草中间的父亲,早已将医生的嘱咐忘到了脑后,他不顾母亲的反对,拄着拐杖,这里走走,那里看看,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新鲜。累乏时,他就坐在漫上台阶的青草上,用拐杖指指脚边的草说,这东西也别费力地铲除了,它们爱怎么长就怎么长吧,人啊,谁的坟头不长草呢?
  我痴痴地望着父亲,心中怦然一动,又怦然一动。我想,等到那一天到来之时,我会对最后为自己送行的那个人说,让我回到这块土地的草中间,挤挤身子,安息下来。
  能够成为一棵草是幸福的。
  
  (叶文摘自《散文》)
(作者:许俊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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