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老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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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就像一个标点,贯穿了我们生命书页的每一天。
  年少的时候,我们几个不谙世事的少年常常三五结伴,站在村庄的高台上,等待一阵风。头顶的太阳像一个干烧饼,我们脚下的麦子似乎打了败仗,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我们不停地说着脏话,诅咒头顶的太阳。忽然,国锋子指着远方摇摆的林梢说:“快看,风来了,风来了!”我们欢呼着,解开衣襟,在毒辣的阳光下裸露黝黑的胸脯。远处的林梢弯曲着,迎风摆动,像一个醉汉,又像一个蹒跚的老人,风由远而近,呼啦啦刮过来。很快,每一缕风似乎都长了又长又湿润的舌头,舔在我们瘦小的胸肌上,凉飕飕的,舒服极了。我们吼叫着:“风来了,真凉快呀,太凉快了!”
  我们沉浸在风带来的凉意和酣畅中,一转身,风就跑远了,仿佛被我们的脏话和狂野吓坏了。刚才的凉意陡然消散,风已经把我们抛在身后,顽固得像一头受惊吓的牛,奔向远处的田野。我们愣住了,眼睁睁看着这头惊牛跑远。年纪大一点儿的进红子大声喊:“走,追风去!”他手高高一挥,颇像电视画面中部队里发号施令的首长。于是他跑在前头,我们跟在后面追风。一边跑,一边喊:“追风啦,追风啦,追回这该死的凉风。”
  我们迈过水沟,跨过田头,跳过土丘,连奔带跑,喘着粗气,上气不接下气,跑了一程又一程,口干舌燥的我们嗓子里几乎要冒烟,再也跑不动了,只得坐在田埂上,捂着肚子,眼睁睁看着风在远方调皮地蹲下来,撩拨地里青黄相间的麦子、玉米和麦地旁不安分的杨柳。
  村里年过七十的国祥大爷背着背篓经过我们坐着的麦田埂,他看着我们满头大汗的傻样,露出豁牙子问:“你们在干啥?”我们骄傲地回答说:“追风!”
  追风?他很惊讶,觉得很不可思议。他说:“我活了一辈子,快入土了,还没有听说过有谁还能跑得过风。傻小子,风是等来的,不是追来的,你们跑不过风的。”
  说完他就到水沟边割草去了,我们瞅了他一眼,心里很不服气他的回答。
  刘家红说:“国祥老爷子说得不错,风是等来的,不是追来的,拖拉机都跑不过风,何况我们几个小家伙呢?我们等等吧,说不定等会儿风就会回来的。”
  我们跑不过风,就躲到树荫下,阳光从树荫间撒下来,树荫的罅隙像一把筛子,漏下来的光一粒一粒就像最热的火星子,撒在身上,衣服都感觉到烫。树似乎睡着了,一动不动的,火热的太阳似乎在嘲弄我们,我们继续说着脏话,骂天骂地,等风。
  这是多年前的一幕。
  写到这里我想起了村里的玉满子。她初中没毕业就到县城里的理发店学理发去了。没过几年,她被城里的几个小青年耍了,村子里的人说,她到城里跟风变成疯丫头了。也就是说她从我们庄子带走的风到了城里就歪了,不正了,她被城市的歪风吹病了,原本像马兰花一样美好的女子就这样在村人的眼里退了色,变了质。她的家人在一个刮风的夜晚,悄悄把她嫁到了很远的地方,没有置办酒席,也没有大红大喜的嫁妆,她被一阵夜晚的风送到了外边的世界。
  而我呢?那个曾经追风的懵懂少年,在一个九月,被飘着麦香、果香、葵花香、玉米香的风吹到近两千里远的地方。那天,我坐在火车上,看着窗外的风子弹一样飞过,一边体会着第一次坐火车的兴奋,一边翻滚着对村庄的眷恋和不舍。疾驰而过的火车把村庄丢在身后,故乡迅速远去,风依旧,生我的土地依旧,路旁的杨柳依旧,眼泪大颗大颗掉下来,落在手背上。我唯恐邻座的人看见,赶忙扭过头,看着窗外的风如同一个与恋人断肠离别难舍难分的女子,呜咽不止。
  为了改变命运,改变那个卑微的农家少年的梦想,我也是去追风的啊,在大城市的校园里。
  几年后,我在异乡的城市安家,每年春节回一次故乡。乘着春风离开,踏着寒风回去。村庄里的树一天天老了,村庄里的人一天天老了,老家屋檐上的瓦片也被风吹落,路上的泥土少了,少女变成少妇,汉子变成老人,一些陌生的面孔出现在村子里,她们不认识我,抱着孩子在麦场上晒太阳,惊讶地打量我这个不知从哪里赶来的外人。
  村里的人告诉我,国祥老人去世了,他在一个下雨天给牲口割草时被一棵大风刮倒的树严重压伤了腰,没过一年就离开了人世。曾经和我一起追风的家红子告诉我,那个被悄悄出嫁的玉满子因为生活作风不好,经常被丈夫酒后施以拳脚,她忍受不了家庭暴力离婚了,现在回到了娘家,后来就疯了,脑子时而清醒,时而混沌。
  听到这些消息,悲伤油然而生。那些青春里婆娑自由的风,是村子里美好女子春风得意的花轿啊,那些秋日里被黄昏收拢后归于淡定的风,是村子里历尽人生风雨的老人最耀眼的满头白发。现在,一些人被风带走了,改变了,另一些人正在等待风,抗争风,享受风。
  在异乡的城市里混饭的我,每天被不同形式的风熏陶着,考验着,改变着。我到底在风中守住了什么?失去了什么?我想起了国祥老人说过的话:谁也跑不过风的。我明白了,风的力量就是时间的力量。它渗透到我们人生的每个路段,像个兽,有时成全我们,有时伤害我们。风改变了我们的一生,从婴儿到老人,哪个阶段能少了风的力量呢?
  我知道,这个霓虹闪烁的都市夜晚,遥远的故乡,风正吹拂着麦子、树木,吹拂着那些被夜色淹没,心情复杂的老老少少。就仿佛抚慰一株麦子一样,风吹熟了我们的心,年少的肤浅如同浮云掠过,风过了,留下的是一颗颗渐渐趋于成熟、稳练、淡定的心。
  (云舒摘自2008年6月29日
  《商丘日报》,张弘图)
(作者:马国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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