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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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的时候,我是没有给远住在湖南的奶奶写过信的,想过要写,但父亲告诉我,奶奶不识字。为什么不让爷爷读给她听?父亲回答:两人没住在一起。按我当时小学二三年级的人生经验,对“离婚”这个词,是肯定不完全理解的,所以父亲的回答既通俗易懂又切入主题,尽管我对一家人要分开住的现象十分诧异。
  几天前就得知,去湖南探亲的父亲,快回到新疆了,这种挥之不去的兴奋,一直支撑着我上课的情绪。一下课,便迫不及待地挎上书包往家赶,与其说是对父亲的思念,倒不如说更是对父亲从口内带来的零食的垂涎,对于当时连一块糖果都难买得到的新疆而言,我对父亲旅行包的渴望,超过了所有的梦想。以至于见到父亲时,我只是草草地打了声招呼,就径直冲进房子,只顾着翻找包里的美食,根本没注意观察房间床头坐着的陌生人,直到父亲揪起我的耳朵,把我引领到着一身黑衣服的老人面前,让我喊奶奶时,我才回过神来。细节我记不大清了,但一定是十分敷衍的,因为我的心思没放在奶奶这边。将近一年的生活,我一直没有觉得,奶奶的存在或者说重要性。她的眼睛不好,只有模糊的光感,所以,除了吃饭,大部分时间奶奶都坐在自己的小屋里,直到父亲病倒在床。
  在我肤浅的认识里,一直以为住院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事,病治好了可以出院嘛,但这种现象却没有在父亲身上发生。他从团场的医院一级一级直至转到首府乌鲁木齐的新疆医学院,我才知道了一种名叫恶性肿瘤的病的肆虐和张狂。母亲陪护父亲治病走了之后,奶奶成了我们家里唯一的大人,一定是使命感和义不容辞的责任,促使她坚定地挺身而出,来管教和抚养我们三个没成人的孩子。
  放学回来,奶奶总能将饭菜做好等着我们,却总是或者咸了或者糊了,搞得我们怨声载道,但我们别无选择地必须要吃,在饥饿和味道中,我们只能合弃后者。
  我们上学走后,家里总是一片狼藉,而奶奶却能将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包括她用过的炊具,都能物归原位,起初我以为她至少能依稀看见一些。为了验证,在吃饭时我故意将玉米饼递到她的右手边,奶奶竞半天没有抓到。我这才确信,奶奶的视力真的不行。直到一次我发现她独自在厨房里,挨着摸索,像寻找什么东西,我要帮她,却被拒绝,才明白,奶奶在努力把家里所有物件的位置、摆设,都记在脑海里。
  当时家里养了一头猪,这是连队每一家都不可或缺的工作,否则过年的时候就没得肉吃,我和长我一岁的姐姐每天放学后要做的,就是拔两筐猪草交给奶奶。现在想来,我不知道几近失明的奶奶,是如何一刀一刀将草剁碎,再拌上饲料,而后将满满一桶猪食,提到离房子五十多米开外的猪圈,再倒进猪槽的。
  一个头发花白,背胸微偻的六十多岁的老妪,右手提桶,左手持一截木棍,敲点着路面,慢慢往前挪……奶奶的这个形象,三十年后的今天,如岩画一样深刻在了我的记忆里。为了贪玩,年少的我,极少帮奶奶喂猪。
  给父亲治病,使得原本贫寒的生活更是雪上加霜,父母亲微薄的工资全部用到了医药上,家里没有余钱可以支配,由于我们的口粮是可以到连队粮站赊账的,生活上还不至于挨饿,但喂猪的饲料,却没有着落。
  暑假的时候,把6岁的妹妹留在家里,奶奶让我们带着她一起,到十几里外的收割过的玉米地里去溜玉米——寻找被遗漏的粮食。穿梭在甘蔗林一样的玉米地里,焦干的叶子将我们的皮肤划得条条伤痕,奶奶在我边上,用手一棵一棵摸索过去,果然能寻到若干“漏网之鱼”,她便用浓重的湖南方言大喊我的乳名,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一天下来,竟然能拾到小半袋玉米棒子。一次,我们听到奶奶声嘶力竭的呼喊,冲出地头才发现,奶奶不小心掉进了条田边上的排碱渠里,浑身都是烂泥,费尽周折才将她拖上来,发现她的一只手,仍紧紧护着胸前的两只玉米棒子。
  在我们艰苦的劳作下,猪的体格日渐强壮,快到元旦的时候,我们家的猪已经出落得肥头大耳且膀大腰圆了,我和妹妹每天都在掐算着出栏屠宰的日子。记忆里,那飘香的红烧肉味,已将我们的味觉诱惑得毫无抵御能力了。
  记得我是匆匆做完期末考卷,没来得及检查就急急往家赶的,按照排序,今天轮到我家宰猪,一想到打今儿起,整个冬天都会有肉吃,我就涌起一阵阵想仰天大喊的冲动。可等我紧赶快走,到家的时候,看到的却是一只猪头、四只猪蹄、一盆猪下水。我找遍屋子也没发现一块肉,急问奶奶,被告知肉全部卖了,卖肉的钱让人带给治病的父亲了。我当时愣在屋里,虽然也知道奶奶做得没错,但对于一整年都期盼着吃顿肉的孩子而言,任何道理都抵不上肉的芳香。我和后来也掺和进来的妹妹都痛声指责:哪怕留上一两斤肉也行嘛!奶奶一边不停地哄着我们一边小心翼翼地将盆里的猪心、猪肝切出一小块炒给我们吃,自己只侧耳听我们吃饭的动静,却极少动筷子。
  放学后,天黑了,奶奶挎着一只柳条筐子,让我带着她到连队屠宰场,去了才知道,她是让我帮忙捡拾宰猪时被别人丢弃的烂肺子、猪尿泡和食管之类的别人不吃的“垃圾”,我很奇怪,奶奶说,剁碎了喂鸡,可以多下蛋。
  有一阵子,我们吃完饭了,奶奶还在厨房里磨蹭,一次我无意地走进厨房,听到声响的奶奶慌忙地把端在手里的一只碗掩盖起来,让我好生奇怪,我装作没发现什么,乘着奶奶离开的间隙,偷偷查看,是一碗黑黑的块状物,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就拣了一块尝尝,软软的,咸咸的不像是肉类。再翻动厨房,从角落的一只小纸箱里,发现了一堆熟悉的已被煮熟的——我捡来的那些用来喂鸡的“垃圾”,奶奶偷吃的就是那块被别人丢弃的黑肺。我心里一酸,暗暗发誓,长大了一定买一头猪送给奶奶,让她吃个够!
  父亲的去世对奶奶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这唯一的儿子就像她生命里的亮光。在亮光泯灭之后,我知道,支撑她的信念坍塌了,原本只是双眼,现在连心灵都一片黑暗。
  奶奶开始变得神志不清,她会拄着拐杖一走好几公里,到爸爸临终前入住的团部医院门前,哭诉一天。或者半夜起床,独坐在院门外,自言自语到天亮。好在她还能听进我这当孙子的规劝,进一些米水,但只要我们上学出门,她就又会离家出走,祥林嫂一般见人就哭诉,直到我上大学离开连队,奶奶的病情一直是时好时坏。
  我大学毕业工作那年,团部成立了养老院,奶奶被送进了条件很好的养老院里,衣食无忧,还有阿姨照顾。一两周我就要回家一趟,必须去看看奶奶,她总是用那双瘦小冰凉的手紧紧攥着我,生怕下次再见不到我了似的,总是谈起我父亲小的时候,她是如何一人艰难地将孩子带大。我极力去设想,也找不到奶奶年轻时的形象,记忆里我一见到她时,她就是这么苍老,所以奶奶在我的认知范围之内,没有青春。每想到这,我都会仔细凝视奶奶那空洞的目光和清癯的面庞,极力想从这柔弱的身躯里发现一些伟大的元素,也许是隐藏得太深了,或者根本就不复存在,我总是无功而返。
  九月的一天,刚送走上大学的小妹,就接到奶奶去世的电话。
  我赶到养老院的时候,院领导把大致的情况向我讲述了一下:昨天下午奶奶只吃了极少的一点饭,就回到自己房间,晚上又到卫生问洗了澡。早晨一直没见吃早饭,工作人员去敲门也没人吱声,用钥匙打开门,发现奶奶已手脚冰凉,奇怪的是她竞把自己准备的老衣穿戴整齐,好像知道自己要出远门一样,给工作人员省去了为死者洗澡换衣的麻烦。
  我席地而坐,面对奶奶的灵床,眼前的松油灯,在微风的轻拂下忽明忽暗。忽然感到,奶奶的一生其实是很辛酸的,年轻的时候被休妻,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村妇女带着一个不到五岁的孩子,就像眼前弱小的豆光,任何一些稍大的风,都会将它吹灭。她用自己纤瘦的肩膀终于将孩子抚养成人,却又要承担老年丧子的重击。我想她后来是活在一种责任里的,对我们的抚养一定让她又想到了三十多年前与父亲相依为命的场景,当孙儿们一个个走向成人的时候,其实是在协助她走向自己的归宿,而我们却一无所知。
  奶奶被葬在了父亲的坟边,这两个今生今世对我最亲的人,都被岁月埋在了土下,没有享过儿孙福的人啊!
  如有来世,求你们再做我的亲人,无须能带来多少快乐,只要教会我苦难中的真情。奶奶,奶奶啊……
(作者:熊红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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