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才情与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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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大学教授,得天下英才而育之,是很幸福的事情。
  教育不能把一个白痴变成天才,但能把一个中才变成专家。说实话,真正的天才,不需要你培养,我们只能顺其自然,观赏其如何在各种逆境中搏斗、挣扎、前行。大学的难处在于如何“为中才立规格,为天才留空间”。
  1948年吴组缃撰《敬悼佩弦先生》,提及朱自清不是那种大气磅礴、才华横溢、让你过目不忘的“大师”,初看他的为人及作品,觉得没什么了不得,甚至有点渺小、世俗。但他虔敬不苟,诚恳无伪,一点一滴地做,踏踏实实地做,用了全付力量,不断地前进,这点让吴先生及无数后人感动不已。吴文结尾,摘抄朱自清26岁时所作长诗《毁灭》的末段:“从此我不再仰眼看青天/不再低头看白水/只谨慎着我双双的脚步/我要一步步踏在泥土上/打上深深的脚印!”正因此“笃定”与“平淡”,成就了朱自清日后的辉煌。
  有学生到哈佛大学念书,一年不见,瘦了很多,问起来,才知这一年中,没有凌晨两点以前睡觉的——如果不全力以赴,成绩不好,就拿不到奖学金。一开始以为是特例,问了一圈,好多人都这样。学生们说,到美国念研究院,才知道燕园生活有多幸福,无忧无虑,功课压力那么小,玩一样就过来了。这就是中美教育体制的差异。在中国,中小学生最累,有高考的压力在等着;进入大学或研究院以后,压力突然消失,那就全凭个人自觉了。美国则相反,念小学中学很舒服,进入大学后,方才开始拼命念书。
  我曾经半开玩笑地说,太聪明的人,其实不适合于做学问。因为聪明人往往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不愿意下死功夫,老想走捷径。捷径走不通,绕回来,发现自己落后了,更是着急,更得抄近路……如此循环往复,最后不了了之。我当然明白,训练只是手段,创新才是目的。可请大家记得马克斯·韦伯《以学术为业》中的一句话:“只有严格的专业化能使学者在某一时刻,大概也是他一生中唯一的时刻,相信自己取得了一项真正能够传之久远的成就。今天,任何真正明确而有价值的成就,肯定也是一项专业成就。”训练好的学者,不见得就能做出大成绩;但训练不好的,不可能走得很远。
  北大教授普遍尊重个性,欣赏才情,可对于中文系学生来说,要警惕“才子”情结,若不善积蓄,随意挥洒才华,太可惜了。在日本学界,说你“天才”,那是嘲笑,意思是你训练不好,或不够用功。章太炎说:“学者虽聪慧绝人,其始必以愚自处。”举的例子是大学者黄侃。世人皆知黄先生狂傲,不知其读书时如履薄冰,去世前一个月仍在点《唐骈文钞》。黄侃称:“常人每自尊大,至于吾辈,见事略多,辄自谓比之古人,曾无其足垢之一屑。前路遥远,我劳如何乎?”关键在于“见事略多”且“前路遥远”,故多有敬畏之心,无暇自尊自大。
  对于学者来说,有灵气、有才情、有好的想法,这很重要。但除此之外,还需要认真经营。这不仅仅是技巧问题,也包括心态。吟诗作文,可以发乎性情;撰写长篇小说或学术著作,需要长时间的酝酿与摸索。五四时期曾有一场争论,“小说”到底是“写”还是“做”——前者强调灵性,后者注重经营。实践证明,有才气,必须配上善于经营,方能出大成绩。历史上众多有“匠心”而无“匠气”的大书,全都是苦心经营出来的。
  缺乏“舞台”,那是学校及长辈的责任;有了“舞台”而表现欠佳,那是你们的遗憾。好大学的学生,往往不太懂得“惜福”,有了机会,不擅长马上抓住,以为过了这个村,还有那个店。其实,决定命运的关键时刻,一辈子也就那么几步。考上什么样的大学、博士论文是否优秀、重要学术会议上有无上乘表现、能否找到合适的工作岗位,对于学者来说,这都是决定性的。十年寒窗苦读,要将自家学问心得在十分钟的发言中体现出来,你敢轻慢待之?抓住每一次表演机会,用狮子搏兔的架势,力求完胜,才是应有的态度。
  
  (刘陶然摘自2011年8月3日《中华读书报》,东方IC图)
(作者:陈平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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