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人的一张菜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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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吕叔湘
  
  番茄汤
  炸牛仔带煎洋芋
  四季豆
  什锦面包(小麦,玉米,裸麦)
  凉拌菠萝蜜
  白米布丁
  咖啡,茶,可可,牛奶
  这是随手捞来的一张菜单。无疑,全世界任何初民社会里面找不到这样的盛馔。那么,我们怎样能配出这样的一张菜单来的呢?不是因为我们在地理上或人种上占了什么便宜,而是因为我们左右逢源地从四面八方取来了各种食品。400年以前,我们的环境和遗传跟现在毫无两样,可是我们现在办得到的形形色色的菜里面有3/4是我们的老祖宗没听见过的,运输方法一改良,花样儿便翻了新。凭他们那种可怜的芦筏,塔斯曼尼亚人能到得了美洲或中国吗?西班牙人、荷兰人、英国人,他们有进步的帆船,坐上这些船只没有到不了的地方,于是他们便到了美洲和中国。可是,在航路大扩展和地理大发现时代以前,欧洲人的一餐和初民的一餐相去还不如此之甚。在哥伦布出世以前,马德里或巴黎的大厨子也没有番茄、四季豆、土豆(洋芋)、玉米、菠萝蜜可用,因为这些全是从新大陆来的。请读者合上眼想一想,爱尔兰没有了土豆,匈牙利没有了玉米会怎样!
  让我们把这张菜单更细密地分析一下。先拿几种饮料来说。1500年时候,欧洲没有一个人知道什么叫做可可,什么叫做茶,什么叫做咖啡。过后传进来了,那价钱可贵得可怕,因此没有能一下子就成了一般人的爱物。不但没有能给一般民众享受,千奇百怪的观念都聚拢在那些东西上面;它们混进我们的日常生活是近而又近的事情。
  西班牙人从墨西哥把可可带到欧洲。墨西哥的土人把炒过的可可子、玉米粉、智利胡椒,和一些别的材料混合起来煎汤喝。土人又拿可可荚当钱使,西班牙人当然不去学他,就是煎汤的方法也改得简便些。从西班牙传到法兰德斯和意大利,1606年左右到了佛罗伦萨。在法国,红衣主教立殊理的兄弟是第一个尝味的人——是当做治脾脏病的药喝的。不管是医生不足医生,大家异口同声地说这味新药有些什么好处或有些什么坏处。1671年,塞维涅耶夫人的信里头说,有一位贵妇人身{不六甲,喝可可喝得太多了,后来养了个黑炭似的孩子。有些医生痛骂可可,说是危险得很的泻药,只有印第安人的肠胃才受得住,可是大多数医生不这么深恶痛绝。有一位大夫甚至给自己做的可可粉吹法螺,说是治花柳病的特效药。神父们也来插一脚。可可是算做饮料呢还是算做食物?四旬斋里头可不可以喝可可,全看这个问题的答案。1644年,布兰卡丘主教发表一篇用拉丁文写的论文,证明可可本身不算足食物,虽然它有点儿滋补,善男信女的呵责这才住声,这个大开方便之门的教条完全得胜。
  约在第六世纪中,中国已经种茶树,可是欧洲人却到了1560年左右才听到茶的名字,再过50年荷兰人才把茶叶传进欧洲。在1650年左右,英国人开始喝茶,再过10年培匹斯便在他的有名的日记上记下他的新经验。可是好久好久,只有上等社会才喝得起茶。从15先令到50先令一磅的茶叶,有多少人买得起?到了1712年,顶好的茶叶还要卖18先令一磅,次货也要卖14先令到10先令。这价钱到了1760年才大大跌落。跟可可一样,茶的作用也给人说得神乎其神。法国的医界说它是治痛风的妙药,有一位大夫还说它是万应灵丹,担保它能治风湿、疝气、羊痫风、膀胱结石、黏膜炎、痢疾和其它病痛。亚佛兰彻上教但尼尔·羽厄害了多年的烂眼和不消化症,过后喝上茶,你看,眼睛也清爽了,胃口也恢复了,无怪乎他要写上58行的拉丁诗来赞扬了。
  咖啡的故事也一样有趣。咖啡树原来只长在非洲的阿比西尼亚,阿拉伯人在15世纪中用它当饮料,就此传播出去。可是,甚至近在咫尺的君土坦丁堡,不到16世纪也不会听见喝咖啡的话。1644年传到马赛,可是除几个大城市以外,法国有好几十年不受咖啡的诱惑。拿世界繁华中心的巴黎城说,虽然有东地中海人和亚美尼亚人开的供熟客抽烟打牌的小店里出卖咖啡,巴黎人也没有爱上它,直到1669年来了那一位土耳其大使,才大吹大擂让它在宴席上时髦起来。近代式的咖啡馆要到17世纪的末午才出现,可是不多时便成了上流社会常到的地方——军官,文人,贵妇人和绅士,打听消息的人,寻求机遇的人,有事没事全上咖啡馆来。不相上下的时候,咖啡馆也成了伦敦的固定的新闻和政见的交易所。
  到了18世纪,咖啡在德国也站稳了,可是激烈的抗议也时有所闻。许多丈夫诉说他们的太太喝咖啡喝得倾家荡产,又说许多娘儿们,倘若净罪所里有咖啡喝,宁可不进天堂。希尔得斯亥谟地方政府在1780年发布的一道训谕,劝诫人民摒除新来恶物,仍旧恢复古老相传的旧俗:“德国人啊,你们的祖父父亲喝的足白兰地;像腓特烈大王一样,他们是啤酒养大的;他们多么欢乐,多么神气!所以要劝大家把所有咖啡瓶、咖啡罐、咖啡杯、咖啡碗,全拿来打碎,庶几德国境内不复知有咖啡一物。倘有胆敢私卖咖啡者,定即没收勿赦……”
  可见禁令不足20世纪的发明,它的对象也可以不限于酒精饮料。
  可是让我们记住,咖啡最初也是当药使的。据说它能叫瘦子长肉胖子瘦,对治瘰病、牙痛和歇斯底里还有奇效。奶酪兑咖啡,原先本是当一味药喝的,有名的医生说它足治伤风咳嗽的神品。洛桑地方的医生认定它治痛风。当然,也有怀疑的,还有说损话的。哈瑙公主是个爱咖啡成癖的人,终究中了咖啡的毒,浑身溃疡而死。1715年有一位医生的论文证明咖啡促人的寿命;还有一位邓肯大夫说它不但诱发胃病和霍乱,还能叫妇人不育,男子阳痿。于是出来了—位大护法——巴黎医学院院长赫刻,他只承认咖啡能减轻性欲,使两性的关系高超,使和尚们能守他们的色戒。
  照此看来,可可、茶、咖啡,都足西方文明里头很新近的分子。拿来调和这些饮料的糖亦复如是。印度的祭司和医生诚然用糖用了几千年;可是要到亚历山大东征到印度(公元前327年)以后,欧洲人才第一回听说那个地方长一种甘蔗,“不用蜜蜂出力便能造出一种蜜糖”。又过上近1000年,欧洲人还是闻名没见面。到公元627年,君士坦丁堡的皇帝希拉克略打破了波斯国王的避暑行宫,抢了不少宝贝,这里面就有一箱子糖。原来早100年的光景波斯人就已经从印度得到了种蔗技术。到公元640年左右阿拉伯人灭了波斯,也就学会了种甘蔗,把它到处种起来——埃及、摩洛哥、西西里、西班牙,全有了。蔗糖这才大批往基督救国土里输入,新大陆发现以后不久又就成了产蔗的大中心。可是,好久好久糖只是宴席上的珍品和润肺止咳的妙药。在法国,药业杂货业的联合公会拥有发售蔗糖的专利权,“没糖的药房”戍了“不识字的教书先生”似的妙喻。直到1630年,糖仍旧是个珍品。巴黎一家顶大的医院里,按月发一回糖给那管药的女子:她得对天起誓,她只用来按方配药,决不营私走漏。可是一到17世纪,茶啦,咖啡啦,可可啦,全都盛行起来了,糖也就走—上红运了,拿1730年跟1800年比较,糖的消费量足足增大了3倍。
  再回到我们那张菜单上去,白米的老家也该在东方,带进欧洲足阿拉伯人的功劳。它也一向没受人抬举,直到中世纪末才上了一般人的餐桌。
  除掉了美洲来的番茄、土豆、豆子、玉米面包、菠萝蜜、可可,非洲来的咖啡;中国来的茶叶,印度来的白米和蔗糖——我们那一餐还剩些什么?牛肉、小麦、裸麦、牛奶。这里面,裸麦在基督出世的时候才传进欧洲。其余的要算是很早就有了的,可也不足欧洲的土产,全都得上近东一带去找老家:五谷是那儿第一回种的,牛是那儿第一回养的,牛奶是那儿第一回取的,讲到起源,西部欧洲足一样也说不上。
  这样分析的结果很不给欧洲人面子,可并非因为我那张菜单是随手一捞,捞得不巧。倘若我们不要牛肉片要鸡或火鸡,黄种人的贡献显得更大。原来家鸡最初是在亚洲驯养下来的,火鸡在哥伦布远航以前也只有美洲才有。
  (任明摘自《科幻世界》2000年第10期)
(作者:[美]罗伯特·路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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