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与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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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事繁忙,母亲没法待在家里。分蘖后的禾苗将要抽穗,是最需营养的时候,而稗草却在田里兴风作浪,疯狂地争夺基肥。相对禾苗而言,稗草似乎是永远的掠夺者,娇嫩的禾苗如娇嫩的婴儿,急需母亲那双慧手去扶弱祛强。
  母亲不得不去劳作,却不放心婴儿独自待在家里。在无人照看的家里,平常的器皿或家禽都将对婴儿的生命构成威胁。母亲寻来一块绑兜,将婴儿绑在背上,然后提着锄头出门。
  到了田间,母亲才知婴儿经不起劳作时俯仰间的折腾,稍不留神,在母亲弯腰拔稗之时,婴儿就会顺着母亲的溜肩栽进水田。
  母亲用锄头在田垄上刨了一个小洼,再刨些茅草铺在上面。母亲用手压压,柔柔软软的,母亲就笑了。母亲解下背上的婴儿放在洼中。田垄上一尺来高的野草,在婴儿的眼里就成了茂密的森林,婴儿很乐意生命中这种崭新的印象,他冲着草叶上闪闪亮亮的露珠直乐。
  母亲又找来一些枝多叶阔的枝条插在洼的四周,给婴儿搭起了一片凉阴,以阻挡渐渐升温的日头。
  母亲开始放心劳作。好大一丘稻田,好旺一片稗草。同稗苗高过禾苗一样,稗根也比稻根要发达得多,稗根紧抱泥土,母亲拔出稗草就会拔出一个泥坑。这是个力气活,产后的母亲没有多少气力,所以她拔得很费劲。但母亲没有其他的选择,消灭掉田里的稗草已成了她这个晌午铁的任务。
  母亲把稗草从禾苗中分辨出来,然后用双手紧紧抓住,双腿弓成马步,身子稍稍仰,再突然发力,“啵!”一声稗草连根拔出。
  半晌过后,婴儿第一声啼哭终于从田垄上嘹亮响起,几只野雀扑棱棱惊飞。母亲眉心一颤,失魂落魄地赶到田垄,踏得泥水飞溅。但母亲发现,除了草叶上的露珠已被燥热的日头吞噬了外,婴儿周围的环境并没改变,也没有什么危险因素潜伏。婴儿啼哭,是他已厌烦四周久无变化的环境。母亲叹了一口气,她洗净手,逗婴儿一会。但她才走开,婴儿又哭起。母亲一狠心,没再理他。狠了心的母亲似乎增长了不少力气,拔稗的速度加快了。
  “嘿!”那是母亲使劲时发出的声音;
  “啵!”那是稗草从泥中拔出的声音;
  “嗒!”那是母亲扬手甩稗,稗草落在田埂上的声音。
  然而母亲匮乏的力气越来越不匀称了,母亲终于因用力过猛,一屁股跌在水田中。
  爬起来的母亲,顾不上自己的不适,急忙忙扶起被压坏的禾苗,嘴里发出些心疼的叹息声,仿佛压坏的不是禾苗,而是自己的孩子。
  而这时婴儿的哭声变得急剧起来,不再是哭一声停一下的那种,但母亲已无法回头,浑身的泥水已经没有可供婴儿偎依的地方。何况悬空的日头已渐烈渐毒,悬空的日头已不允许母亲作无谓的逗停,婴儿这时需要的是回到厚瓦重木之下的家中,需要的是捧着母亲多汁的乳房吮吸。母亲只有尽快将稻田里的稗草清除出去,才可能满足婴儿的意愿。
  母亲的判断是对的。枝条所遮构的薄阴已挡不住日头下渗的热力,婴儿满头大汗,哭是婴儿唯一的武器,哭声犹如一支支射出去的利箭,但却全都戳在母亲的心头,对稗草和日头毫无作用,稗草依然挡住了他们回家的路;日头在继续恶化他们的存在空间。
  哭只能加快婴儿体内能量和水分的消耗,饥饿也因此入侵婴儿脆弱的身体。
  母亲的判断也是错的。母亲只知道白天的田垄极少有长蛇溜窜,即使有,也会被婴儿令人揪心的哭声吓跑。但母亲忽略了两种小动物—牛虻和蚂蚁,就像忽略了自己双腿上吸血的蚂蟥。相对饥饿和热窒息而言,牛虻和蚂蚁这时是婴儿最大的敌人。小洼周围开始并没有牛虻和蚂蚁,是婴儿特有的体味引来了它们。牛虻六七八个在攻婴儿的上侧;蚂蚁数十上百在攻婴儿的下侧。它们选择的都是婴儿身体最柔弱的部分,也是婴儿的要害部位,譬如眼睛,又譬如阴囊。每叮一下,每咬一口,婴儿都痛得连心。他在拼命地哭,拼命地舞手,拼命地蹬足。婴儿像热锅里的一条泥鳅,像火炭之上的一个黑奴!
  母亲忍着被哭声扎碎的心,忍着夺眶而出的眼泪,母亲铁青着脸,一副誓死力拼的样子。母亲弯腰拔稗,直身甩稗,母亲的身影在稻禾和稗草间隐隐闪闪。一声声暗哼、一瓣瓣汗珠让千重万重的禾叶都为之微微闪颤。这时的母亲不再是除奸匡正的强者,而是误入敌群的困者。所有稗草都在她面前张牙舞爪,困阻她回家的脚步。这时的母亲只求能杀出重围,再去解婴儿之困。用力过猛的母亲一次次跌倒,又一次次爬起。母亲在心疼婴孩,又在心疼禾苗,披头散发的母亲神志有些混乱,精神有些恍惚。
  烈日之下,村庄之外,田野之中,一场无声的混战就这样惊心动魄地进行着。毒日和稗草是母亲和婴儿共同的敌人。蚂蟥是母亲独自的敌人,只是母亲尚不知道。蚂蚁和牛虻是婴儿独自的敌人,只是母亲也不知道。母亲和婴儿是心连心的亲人,但他们无法互通信息,共同作战。婴儿太弱小,他不懂作战方法,他射出的哭声,于敌人丝毫无损,却扎碎了自己战友的心。母亲太愚朴,她只知道出门后干完一件事再回家,这是村庄千百年来的约定俗成,就像某种生命基因已种植在她的血脉之中,母亲不懂变更圆通。她不知道她本来可以带着婴儿逃离战场。
  就这样,母亲拔呀拔呀,婴儿哭呀哭呀。
  这是一场力量悬殊的战斗。这是一场接近生死的战斗。
  但在每个夏季,村庄之外的田野都会演绎着同样的战斗。
  ……
  不要担心战斗的结果。母亲是村庄祖祖辈辈的母亲,婴儿是村庄世世代代的婴儿。
  只要村庄一茬一茬鲜活地延伸下来了,母亲和婴儿就不会在战争中最终失利。
  杀出重围的母亲和婴儿虽然都已精疲力竭,但毕竟生命还在。吉祥的村庄会舔润他们疲倦的身子,夜露和星月会重新浇醒他们对日子的憧憬,而秋季报恩的稻谷会供给他们的铁骨钢筋以精气神。
  村庄里的生命总会在星空下的梦夜返青。早晨起来,母亲和婴儿伸一下懒腰,就发现彼此又像夏雨过后那一枚枚舒展自如的树叶。
  农事依然繁忙。
  (刘爽摘自《啄木鸟》
  2008年第10期,王惟朕图)
(作者:谢宗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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